‘迦若,以後就我們兩個過,你不要再納妃了好不好?’溫如是柔軟嬌俏的語聲猶如尚在耳畔迴響。
硃紅的殿堂,玄色的簾幕低垂,檀色的木質浮雕反射出濛濛的暗光,金色的流蘇懸墜,深棕的大片地毯,暗紅色的書案後坐着一身素白錦衣的樓迦若。
他執起擺放在案上的幾本奏摺,一連三本,都是上書懇求新皇大選充實後宮的諫言。
好不好?當他期望他們之間只有彼此的時候,她棄之如敝履,而如今卻在盈盈翹首問他好不好——樓迦若脣角噙着一絲嘲諷,徐徐提筆,在末尾書下兩個硃紅的字,“准奏”。
納妃不只是爲了延綿子嗣,也是身爲一國之君必用的政‘治手段。
當初溫如是選擇投入太子懷抱的時候,事先會想不到這點嗎?樓迦若面色不顯地隨手將其放置到一邊。她又憑什麼以爲,自己會爲了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子破例?
就因爲他長達十年的寬容忍耐?——這個要求,太可笑了,特別是在她猙獰傷人的背叛之後。
他不是做不到,這個皇位本就是武力得來,再給他的暴虐多加上一筆也沒關係,但是,他不願意。
樓迦若不願意。
她此刻的柔順、溫情,此刻的依賴、遷就,遲早有一天會因爲一無所得而褪去,樓迦若不想到了那個時候,再一次成爲她可悲的棄子。
就這樣看着她演戲就好,沒有必要許下任何承諾,樓迦若垂下眼簾,默默換上一本新的奏摺批示。
經過下午的那一番折騰,溫如是還是不幸中暑了。
當樓迦若接到消息的時候天色已晚,李公公恭順地立在堂下等待皇上的示意,樓迦若只是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就再沒有下文。
等到有條不紊地處理完手上的政務,樓迦若起身揉了揉手腕:“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隨侍在側的宦官躬身回道:“回皇上,已是亥時。”
亥時啊……溫如是這時應該已經睡下了,走到門邊的樓迦若往寢宮的方向邁了幾步,頓了頓,終是改變了主意:“擺架冷宮。”
高牆內的景色在月色的籠罩下,染上了一片朦朧昏黃的光,樓迦若閒徐徐穿過花香滿枝頭的前院,推開她臥室的房門,兩名宮女在一見到他的時候,便很有眼色地退到了門外。
溫如是喝了藥,又睡了一下午,已經沒有早先那般難受,此時正昏昏欲睡地偎在榻上。
“好些了嗎?”樓迦若斂裾在她榻邊坐下,擡手去探她額上的溫度。
溫如是不舒服,美目中淚光盈盈,望向他的眸光都帶着一絲脆弱:“不好……全身乏力,頭暈腦痛,噁心難受……迦若,我口渴。”
手底確實有些發燙,樓迦若見她面色異常地潮紅,便也和顏悅色地溫聲道:“朕給你倒杯水,喝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就沒那麼難受了。”
溫如是淚眼汪汪地看着他,分外乖覺地點點頭。
樓迦若起身去外間調了一杯淡鹽水,片刻之後又復進來,一手緩緩將她扶起半靠在自己胸前,將水遞到她的脣邊。
溫如是低頭小口小口地喝完,仰起粉臉望他,從那個角度只能看到他光潔的下巴。她輕輕拉着他的衣襟:“迦若,我睡不着,心悸得厲害。”
見她不似往日的精神,樓迦若禁不住也心軟了幾分。他換了個姿勢,靠在榻上雕花的隔板上,拉起溫如是的被子將她的肩頭蓋住:“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難得樓迦若有待她如此溫柔的時候,溫如是趴在他的胸口,竟是捨不得入眠,卻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引他再多說幾句。
擁着她的樓迦若心情也很複雜。他本不打算來看她,中暑不算什麼大事,太醫也說了,並不嚴重,只要喝了藥,過多一晚就無礙了,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來看一眼才放心得下。
這些日子以來,溫如是所作出的努力也不完全是無用功,至少在他想要將她拋之腦後的時候,溫如是笑容瀲灩的嬌軟神態總是會出現在他眼前,彷彿潤物無聲地牽扯着他的心扉。
見她可憐兮兮地窩在榻上,星眸含着一層朦朦朧朧的水霧望着自己,哪怕多半是裝出來的,樓迦若也忽然狠不下心就這麼扔下她就走。
他擡手,遲疑地輕輕揉了揉她的黑髮,長至及腰的烏髮黑亮柔滑,潤滑如絲的質感停留在指腹久久不去,樓迦若低沉的聲調微如蚊吶,“睡吧。”
溫如是緩緩闔目,鼻息之間有淡淡的龍涎香,他的胸膛隨着音調微微震動,她微微往他懷中又縮了縮,脣角有淺淺的笑意:“迦若,你身上真好聞。”
樓迦若無言,只是用撫摸小狗的姿態拍了拍她的頭。
他們從未像今日這般親密貼近。
樓迦若素白的衣襬鋪散在榻上,溫如是中衣輕薄,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裡,她的錦被不止掩住了她的肩頭,也蓋住了樓迦若半身。
靜默的氣氛中盪漾着似有似無的脈脈溫情。
夜色漸深,候在門外的隨侍不敢打擾,只能站直了身靠在門邊,眯眼垂着腦袋打盹。
樓迦若動了動,側身輕輕將溫如是放倒在牀鋪內,她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些許冷意,又往他的方向捱了過來。
樓迦若還沒來得及下榻,就被她又蹭到了腿上,溫如是枕着他的大腿,紅潤的櫻脣呢喃了幾聲又復平靜下來。
樓迦若垂眸,怔怔望着她安然的睡顏發起了呆。
如果都是假的,以她嬌蠻的品性必不會做到在夢中也能這麼逼真,可是要說她是真心悔改,這個念頭就連樓迦若自己也不會相信……
她的長髮逶逶迤迤盤繞在他的腿間,就像是一匹上好的錦緞,在燈燭的映照下泛着柔潤的光澤。樓迦若微微嘆了口氣,傾身除去斜擱在榻外腳上的皁靴,回身和衣躺下。
他剛剛躺好,溫如是便似有所覺地捱了上來,像只小貓一樣軟軟地擡頭蹭到了他的頸邊,蔥白的纖指撫在他的胸口,柔嫩面頰在他頸窩蹭了蹭,然後才滿意地安靜下來。
樓迦若一動不動,半晌,終是緩緩擡手擁住了她。
溫如是這時已睡得昏天黑地,完全不知道身畔的男人心情有多麼地複雜難明,待到第二日早晨醒來,樓迦若也早已經離開了,只是不知道是幾時走的。
她卷着被子在榻上滾了一圈,枕上似乎還留着他身上的絲絲殘香,溫如是彎起眉眼,揚聲叫連翹入內:“皇上是什麼時候走的?”
連翹端着淨水,將帕子打溼擰乾:“卯時就出門了,娘娘睡得太熟,就沒叫醒你。”連翹忿忿地瞟了她一眼,就沒見過這樣的妃嬪,不說幫皇上更衣,連起身送一下都不曾,這樣下去也不知道要耗到什麼時候才能搬出冷宮呢。
她怎麼就跟了個這麼沒有上進心的主子……
溫如是倒不知道她在心裡腹誹自己,只是徑自掰着手指數着卯時是幾點,然後憂愁地道了聲:“五點就起來了啊,當皇帝真可憐。”
連翹嘴角一抽,五點是什麼她不清楚,但是娘娘說皇上可憐的話,她可是聽得明明白白。
睡醒了的溫如是心情非常不錯,在連翹的怒目而視之下連喝了三碗小米粥,然後吧嗒吧嗒嘴:“我還餓,再來點小菜吧。”
連翹:“……”
用過早膳的溫如是在院子裡慢慢轉圈消食,準備過一盞茶的功夫再喝藥,另外一邊的樓迦若就沒那麼悠閒了。
太上皇的整歲生辰就快到了,往年都是天下同賀,如今他這個皇位被樓迦若給奪了,要不要辦,該怎麼辦?下面的人也沒個章程。宗正跪坐在下首的地毯上,也不敢擡起腦袋看皇上,他也不想來討嫌,但是皇室的家務事都在他的職權範圍內,他不問不行啊。
修長的指尖在面前的案几上輕輕敲擊,手邊是昨夜批覆後又收回來的奏摺,樓迦若的視線瞟過那三本留中不發的奏摺,沉吟了半晌,雖然他不打算勞民傷財地幫太上皇做壽,但在晟霄殿擺個家宴是免不了的。
既然要擺家宴,到時候太上皇多半又要鬧着讓他放樓迦玠夫妻倆出來,一想到這點,樓迦若就隱隱煩躁起來:“就在晟霄殿,其他細節聽憑太后的安排。”宗正應諾退下。
待到午時,太后便遣人來邀皇上過宮午膳,樓迦若知是商量壽宴的事,但也不好推辭,只得去了慈安殿。
坐下閒聊了幾句,太后就爲難地開口了:“太上皇的意思是,要是一家人都不齊整,這個宴席,不擺也罷。”
樓迦若垂眸看着自己袍服上金線繡製得栩栩如生的雲紋金龍,一言不發,神色沉凝如水。
對於自己這個性情不定的皇兒,太后也有些拿捏不準他的意思,他不說話,她也不敢硬要他表態,只得乾巴巴地委婉勸道:“如今天下方定,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吃頓飯,說出去名聲也好聽一些,不過是一日,皇上要是不喜歡,屆時坐坐就走也好。”
樓迦若牽了牽脣角,起身:“但憑母后做主,些許小事就不用再問朕的意見了。”
太后愕然望着他的背影大步踏出,良久,收回視線深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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