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晚,更深露重。
莫邪拾了一些較乾的細枝樹葉,密密鋪在方纔烘得暖和的火堆位置上,然後脫下自己的外袍墊在上面:“睡吧,時辰到了我會叫醒你。”
“那你呢?”溫如是信賴地立在一邊,看着他有條不紊地佈置自己的臨時牀鋪。
“你睡,不用管我。”莫邪沒有看她,拿起佩劍就躍身上了樹頂。
山中無月,遠處的峰巒若隱若現,讓人看不真切。莫邪背靠着粗大的樹幹環臂坐在枝椏的分叉處,隔着有些枯黃的樹葉,還能看到點點微光在山腰處移動。
莫邪默默數着光點的數量,十二支火把。十二支火把下,至少有六十個侍衛在搜山。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明亮的雙眸就像夜空中隱藏在烏雲背後的星子。
雖然山下通往城鎮的出口,此刻多半都已經增強了守衛,但是他一點也不擔心。這座山太大了,光憑人力是沒有辦法完全封鎖,而那些一般人不敢涉足的懸崖峭壁,對於現在的莫邪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難題。
他至少有不下十種辦法,能夠平平安安地帶着溫如是離開。
可是離開了以後呢?
溫侯的眼線遍佈天下,作爲一個從小被培養到大的隱衛,莫邪很清楚家主的勢力有多麼地龐大。唯一的生機就在關外,只有出了關,他們纔算是真正安全了。
可是,他沒有絲毫的把握,能夠在途中完全避開追蹤的其他隱衛,還有那些無處不在的暗線。
我們一起去浪跡天涯,再也不回去了。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一個讓人由衷嚮往的美好願望。
莫邪垂眸,樹下的溫如是睡得安穩,他彷彿能夠看到她嘴角含着的微笑。
她寧願帶着他離家出走,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他回去領罪,一想到這一點,莫邪就很欣慰。也許他們真的可以試試,試試能不能真的逃離這個束縛着兩人的牢籠。
哪怕最終的結果,還是失敗……
逃亡的生活比溫如是想象中的,要艱難很多。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兩人的年齡上面。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跟着十八歲的少年一路同行,不管怎麼打扮,看起來都很引人注目。
兩人潛入小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棧開了一間房。不是爲了過夜,只是想找個地方落腳補充乾糧,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能再僱一輛馬車。
更重要的是,溫如是如果再不換個造型的話,估計不出一天,就會暴露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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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想幹脆裝成乞丐,髒點就髒點吧,勝在安全。但是卻沒想到,這個提議會遭到莫邪的激烈反對。
他攥着她花了二十個銅板才從客棧門口的小乞丐手中換來的衣服,咬牙切齒道:“你想扮成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穿這個東西,那上面,說不定還有那人身上留下的跳蚤!”生氣得就連尊稱都忘了。
溫如是無語,他們這是在逃命,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掩飾方法嗎?
她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一直很在意這一點的,是莫邪,不是她。
要是連小命都保不住了,就算是穿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也沒啥可值得高興的。溫如是一向清楚該如何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
至於跳蚤什麼的——大不了逃掉之後把頭髮剃光,多洗幾次澡就能解決。她不是古人,不在乎那些什麼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不可任意損毀的規矩。
但是她那一根筋的小侍衛,死都不肯同意讓溫如是換上那套臭烘烘的乞丐服,不管她如何威逼、利誘,他都倔強地堅持到底毫不鬆手。
溫如是無奈,最後只好穿上他從成衣鋪買來的長衫,扮作跟隨大哥出門見世面的小公子。
抖手將那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從窗戶扔出去,就聽到樓下的一聲咒罵,莫邪眨了眨眼,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
但是當他看着換好衣服的溫如是,從屏風後緩步出來時,他卻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只見她微揚的下巴光潔如玉,神色恬靜而安詳,嘴角隱隱約約彎成微笑的淡淡弧度。
墨黑的長髮被一根簡潔素雅的木簪束起,一身天青色的簡單男裝雖然掩蓋了她的女兒家身份,卻也更將那份清雅出塵的韻味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相貌,即便真的是個男子,也不會輕易被人忽略。
莫邪不由開始後悔,自己當初只是一心專攻了劍術,卻沒有把那些易容之類的宵小伎倆放在眼裡。否則此刻,兩人就不會一籌莫展困在客棧裡,不敢正大光明地出城了。
“算了,我也知道這樣多半不行,”見他又不吭聲,溫如是撇了撇嘴,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從壺中倒了兩杯涼茶,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直接端起,灑脫地仰首飲盡,“要不然我開張單子,你去胭脂鋪買點東西回來,我們遲些再走。”
但願來自現代的化妝技巧能夠幫上他們的忙。
溫如是攤開房中常備的信紙,執筆在信箋上快速寫下需要購置的東西:“出門的時候小心一點,估計最遲晚上,溫家聯合將軍府發出的通緝令就會傳到鎮上,我們得趕在關閉城門之前離開這裡。”
聽話地拿着她寫的購物單,莫邪慢慢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來,轉頭沉聲補了一句:“我沒回來之前,你別出來,任何人來敲門都不要開。”
“知道了,我一定會在這裡等着你的。”溫如是微笑,他越是不安,她越該給他信心。
他離開了之後,溫如是果然待在房中沒有出去一步,就連客棧小二上門詢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她都隔着大門拒絕了。
好在莫邪沒有讓她等太久,不過多時,他就拎着一包東西回來。
時間不等人,溫如是將他買回來的胭脂水粉鋪在桌上,選出一盒額黃和氣味最淡的妝粉,一邊調製,一邊隨口問道:“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莫邪眉頭微蹙:“胭脂鋪裡的小姐、丫鬟太多了。”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一點都不喜歡。
“胭脂鋪嘛,主顧當然都是些丫鬟、小姐和僕婦,難道還有愛塗粉的男人自己跑去買啊,”忽然想起古時候,還真是有不少的男人,愛在自己臉上塗粉,溫如是打了個冷顫,連忙轉化話題,“我是問你爲什麼會臉紅,你說買胭脂的人幹嘛,難道……”
溫如是手底一頓,轉頭端詳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袖口上明顯新增的褶皺上,“難道,你被人非禮了?!”
莫邪一愣,臉色更紅了,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頭就想從靠街的窗戶躍出。
“誒,要出去就走正門,別有事兒沒事兒就跳窗。”溫如是悠悠嘆了口氣,問一問而已,見他那樣也不像是個會吃虧的人。
莫邪單手搭在窗櫺上,臉色紅到了耳根,一時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低頭往裡加了一點磨得細膩的石黛粉,“再好的功夫,也有被人看到的一天,別忘了,我們現在需要低調行事。”這麼容易害羞的男人,哪有半分像日後那個,膽敢屠盡皇室成年男丁的弒君者。
溫如是微微偏頭想了想,十八歲的男子,應該也能算作是男人了吧?
她轉頭仔細打量身姿挺拔的莫邪,他的長髮,如墨般散落在玄衣上,只稍微用一條黑色髮帶,將前面的頭髮束在腦後,全身散發着跟他的劍一樣冰冷的氣質。
他立體的五官猶如利刀雕刻而成,劍眉斜飛,薄薄的嘴脣好看地抿着,如果不是耳廓的紅暈破壞了他散發出來的冷意,簡直就是個氣勢十足的俠客。
這般英姿颯爽的少年郎,也怪不得,會引得那些小家碧玉頻頻示好。
那種吾家有男初長成的感覺,會不會太詭異了一點……她甩了甩頭,專心對着銅鏡將調好的粉均勻地抹到臉上。
過了半晌,僵在窗邊的莫邪才道:“……我沒讓她們碰到。”他的一切,包括整個生命,都是屬於主人的,怎麼能讓那些不知廉恥的女子輕易觸碰。
“哦,”她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那你的衣袖是怎麼回事?”
他低頭,不自在地回道:“走得匆忙,忘了付錢,店夥計扯的。”
莫邪有些羞愧,他不是故意忘記留下銀兩。只是鋪中目不轉睛盯着他暗送秋波的女子太多,甚至有膽大的三番四次走過,將香帕遺落在他的腳邊。
在莫邪短短的一生當中,幾乎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都是在溫家渡過。能夠見到他的下人根本就沒幾個,就算是真的看到了,礙於溫侯家訓,她們也不敢如此放肆。
他長到這麼大,還沒見過這般不顧顏面,明目張膽的挑逗。大庭廣衆之下,他又不敢拔劍相向,誤了小姐的大事。
莫邪是絕對不會承認,武功甚高的自己,最後居然會在一羣弱質女流的圍攻下,忍無可忍地落荒而逃。
溫如是呆了半晌,才聽明白他話中未盡的含義,不由莞爾失笑,原來如此。
她很想照顧一下莫邪的自尊心,可惜,只要一想到胭脂鋪的夥計心急火燎地追在他的屁股後面,高聲呼叫,“公子——你拿的胭脂還沒有給錢,別跑,快回來!”她就忍不住暗笑到抽筋。
眼見莫邪的眉頭越皺越深,溫如是勉強止住笑意,清了清喉嚨。
然後斂容放下脂粉,一隻凝霜皓腕斜斜支在圓桌上,她姿態撩人地託着下巴,目光灼灼地含笑望着他:“那如果,非禮你的人是我呢?”
她忽然很想知道,要是撩撥他的女子是自己,他到底會是惱羞成怒地嚴辭拒絕,還是半推半就,欲拒還迎?
莫邪一滯,板着一張面無表情的面癱臉看了她半天,忽然幽幽開口:“小姐,你的臉,塗得太黃了。”
溫如是:“……”
好吧,她就不該對一個滿腦子除了練功、練功、再練功,就只剩下保護主人思想的隱衛,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
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驢子,趕到京城還是驢子,絕對不會變成訓練有素的寶馬。
今天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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