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陸拾遺儘管身上又酸又痛,腿心處也彷彿有刀子在割一樣的疼,但她依然堅強的在嚴承銳擔心的眼神中,強迫自己爬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梳洗一番,囫圇吞棗地嚥了幾塊桌上剛出爐的紅棗白玉糕墊墊肚子,就跟着新上任的丈夫去了正院上房拜見舅姑。
陸拾遺輪迴轉世了這麼多回,很清楚對一位新嫁婦而言被丈夫領着去拜見夫家人和上族譜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她可不願意爲了博得丈夫的所謂一絲憐惜而把一個女人立身於夫家的根本拋在腦後。
再說了,等到嚴承銳出征後,與她相處的最多的是馮老太君和侯夫人蘇氏。她不趁着丈夫還在的時候多刷刷她們的好感度,反倒作態拿喬的擺出一副不堪承受的矯情樣刺——捨不得兒(孫)子,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在廳堂裡等着他們拜見的兩重婆婆的眼,和作死又有什麼區別?
因此在與馮老太君等人見面的時候,陸拾遺表現的堪稱完美無缺,盡顯大家閨秀之典範。
而馮老太君等人也對陸拾遺這個因爲他們的私信而強娶回來的媳婦很是心疼,陸拾遺跟着嚴承銳剛跪在拜墊上,就慌不迭地張開手趕忙叫起,直說不用拘禮,不用拘禮。
即使馮老太君和定遠侯夫婦都對陸拾遺青目有加,但陸拾遺依然堅持向三人行了大禮敬了茶又奉了自己親手做得鞋襪,得了他們的祝福和囑咐,這才恭恭敬敬的來到嚴承銳身邊站着不動了。
眼瞅着她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做完這一切的馮老太君和侯夫人蘇氏面上沒什麼讚許的表情,但心裡卻在暗暗點頭。顯然,陸拾遺今日這番堪稱可圈可點的表現是徹底入了這對婆媳的眼。
有道是投桃報李,陸拾遺能夠毫無怨懟之心的在他們侯府強娶她後還表現的如此條理有節,馮老太君和侯夫人蘇氏自然也不會卡着新嫁婦最看重的步驟不放。
在陸拾遺來到嚴承銳身邊站定後,馮老太君就滿臉慈愛的像趕小羊一樣催促着兒子定遠侯趕緊帶着孫兒小兩口去祠堂給陸拾遺上譜了。
“等你們回來正好抓緊時間用點早膳再出發。”她這樣對嚴承銳幾人說,望向獨孫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心酸和不捨之意。
去祠堂上了族譜後,定遠侯帶着他的一對佳兒佳媳回到上房用早膳。
做夢都巴望着此時的陸拾遺肚子裡已經有了娃兒的馮老太君不捨得陸拾遺立規矩,意思意思的讓她夾了幾筷子菜餚後,就讓她坐下了。
高門大戶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用完一頓只能聽到人細微咀嚼吞嚥和碗筷零星敲擊聲的早膳後,定遠侯府全府上下把嚴承銳送到了最靠近前院的那重垂花門前。
精神矍鑠的馮老太君看着換了一身銀亮鎧甲越發顯得英姿不凡的孫子,整個人乍一看上去彷彿老了十歲不止。她親自拿出手帕手帕替嚴承銳擦拭了兩下胸口的護心鏡——就如同往日對待上戰場的丈夫和兒子那樣——蒼老的嗓音帶着幾分哽咽的說道:“銳哥兒,你一直都是你祖父和你父親的驕傲,此去戰場,不要墮了我定遠侯府的威名!活着回來!”
眼尾也隱隱帶上了些許紅色的嚴承銳重重點頭,因爲甲冑在身不便行禮的他右手攥拳重重在左胸處砸了兩下,“孫兒一定努力進取,絕不會讓‘定遠’之名因孫兒蒙羞!”
“好、好、好!”馮老太君使出全身力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把空間讓給兒子嚴峪鋒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半倚在丫鬟身上哭得泣不成聲的兒媳婦蘇氏。
“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我這個做父親的,在這幾天也都跟你說盡了,”單手拄着柺杖依然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凌厲氣勢的定遠侯嚴峪鋒目光炯炯的注視着自己兒子道:“如今,我和你的祖母一樣,就一心盼望着你能夠平安回到我們身邊來,”定遠侯重重的喘了兩口粗氣,他的身體還很孱弱,多說上幾句話,就有些吃力。“至於什麼‘大丈夫就當馬革裹屍還’之類的愚蠢念頭,你腦子連想都不能想!你可別忘了,現在的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要多爲你媳婦,多爲你將來的孩子好好保重自己!”
“放心吧,爹,我沒那麼傻。”嚴承銳伸手攙扶了自己父親一把,他又不是蠢貨,怎麼可能爲了所謂的虛名而拋棄面前這幾個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親人。再向父親鄭重承諾自己絕不會腦袋發熱做傻事後,嚴承銳帶着幾分心疼的把眼睛看向自己的母親。
蘇氏明顯想要與兒子多說上兩句話,可是她心裡太難受了,努力了好幾次都只是帶出一連串泣音的她自己也絕望了。不再徒勞無功的想要強迫自己開口,而是抖顫着手把她早早求來的平安符塞到嚴承銳的手心裡,然後用嘴型對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兒啊!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到爲孃的身邊來!爲娘不能沒有你!”
面對傷心得眼睛都差點沒哭瞎的親孃,嚴承銳除了不停的點頭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你這是存心要令銳哥兒因你而生出心障嗎?”最後還是馮老太君看不過去,故意板着一張臉呵斥她冷靜下來。“目前時間本就不多,你也讓他們小兩口說上幾句體己話吧——別把我和你相公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這點時間全耗費光了。”
被婆母提醒的蘇氏這纔想到還有一個陸拾遺沒有和兒子道別呢。
只有親身做過將門婦的女人才知道她們的日子有多心酸有多苦,對這個被他們強行拉拽着扯進火坑裡的兒媳婦充滿着愧疚之心的蘇氏聽馮老太君這麼一說,哪怕心裡再捨不得,也急忙忙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滿臉不好意思的陸拾遺。
由於嫁過來沒多久就與丈夫聚少離多的緣故,蘇氏和馮老太君婆媳之間的關係幾乎可以用相依爲命來形容,因此,面對馮老太君這毫不客氣的指責她自然是半點都沒有放在心上,相反,她很是感激地湊到馮老太君身邊,撒嬌道:“幸虧娘提醒得早,要不然我可就糊里糊塗做了一回惡婆婆了。”
這會子,她倒是開得了口,說得了話了。
“這送丈夫上戰場和送兒子上戰場的滋味到底是不一樣的,”馮老太君嘆了口氣,“我又不是沒嘗受過,怎麼可能不懂你此刻的心情。只是,拾娘嫁到我們家來已經足夠委屈了,她與銳哥兒相處的時間本來就少得可憐,如今……能多說一會兒就讓他們多說一會兒吧。這樣一來就算銳哥兒當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她也能在心裡留個念想。”
畢竟這是皇上明文下旨賜下的良緣,從來就沒有義絕或休棄的可能。
因爲擔心小夫妻不好意思當着他們這些做長輩的面說心裡話的馮老太君直接把兒子兒媳婦給拎到旁邊的一處八角亭裡坐下了。
而初一見面就滾了牀單又要分別的新婚夫妻見長輩們刻意用這樣的方式把空間讓給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面面相覷地看了彼此半晌。作爲丈夫的嚴承銳才吭哧吭哧地從嗓子眼裡擠出這麼一句話出來:“安心的在家裡等着我回來,我,我不會忘記自己昨晚許下的承諾。”
“我也會努力做你最堅實的依靠,讓你後顧無憂。”陸拾遺眼睛一眨不眨地回道。
兩人又默默的對視了良久,嚴承銳鼓起勇氣握住陸拾遺的手,“等到邊關確定了駐紮地點後,我就會在第一時間給你寫信,到時候你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在信裡告訴我。”
陸拾遺與他十指緊扣,眉眼彎彎地點頭說好。
嚴承銳想了想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眼神有點飄忽的對陸拾遺說:“祖母和我爹孃都是和氣人,就算、就算我們這一次沒有……沒有達成目標也無妨,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努力。”
陸拾遺表情先是呆了一呆,隨後纔像是領悟到了嚴承銳話中的含義似的,一張芙蓉玉面瞬間窘迫得幾欲滴出血來。
“你、你怎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這樣、這樣的……你、你羞不羞呀!”面紅耳赤的新嫁娘用力掙脫了丈夫的手,捂着臉面把纖細嫋嫋的身子扭到一邊,竟是再也不肯和對方說話了。
一直都眼巴巴望着這邊的馮老太君三人見他們有鬧掰的跡象,哪裡還坐得住,趕忙湊將過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滿心琢磨着要爲小嬌妻減輕一把壓力的嚴承銳誠懇的把他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了。邊說還邊一臉鄭重其事的讓馮老太君等人向他保證,不論一月後太醫的診脈結果如何,都不許遷怒到自己的妻子身上去。
馮老太君等三位長輩聞言大笑,離別的愁緒也彷彿因此而減輕了不少。
他們忍俊不禁的掃了眼旁邊面頰似火的恨不能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新媳婦,一本正經的向自家孫子表態道:“這子孫大事本就要看老天爺賞臉,哪裡是說有就有的,我們又不是那蠻不講理的老古板,哪裡會因爲這個就遷怒到你媳婦兒身上去。”
得了長輩們保證的嚴承銳帶着滿腔的傷感之情,策馬提槍的在十數侯府親兵的拱衛下依依不捨的往城門所在的方向離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陸拾遺在心裡長吐了一口氣。
還真的是一個糊塗的傻小子。
我這麼急着被你老祖母從宮裡求娶回來不就是爲了給你們嚴家留個種嘛?
——就算沒懷上也不會遷怒?怎麼可能!
不過也沒關係,反正經過她的一番推算,昨天確實是她的排卵日——嚴承銳又纏着她滾了好幾遍牀單——只要運氣好的話,自然能夠順利懷上。
而且就算這回沒懷上她也沒什麼好緊張的。
畢竟記不得哪輩子的她曾經在太醫院做過女醫,一兩張假孕的方子還是能夠拿得出來的。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戰場上的變故歷來突發頻頻,因爲丈夫出了點什麼差錯而受到刺激流產的將門婦在京城當真不要太多。
一門心思惦記着初初相識又匆匆離別的妻子能否適應侯府環境的嚴承銳卻是不知在他心裡猶如羊羔一樣純善天真的小嬌妻此時已經把肚子裡的如意算盤撥得噼裡啪啦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