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看着就讓人捨不得離開的書房。
穿着一身紅衣卻辨不清年歲的女子正以一種極爲閒適的姿態,盤腿坐在紫檀描金山水羅漢榻上描小像。她描得很認真,連書房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盛裝打扮周身彩繡輝煌的妙齡女郎幽魂都不曾覺察到。
那幽魂倒也安靜,雖然面上瞧着失魂落魄的,但眉宇間卻一絲急躁也無。
她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紅衣女子眼前正在畫着的小像一筆一筆的逐漸成形。
這時候幽魂才發現女子畫的是一個面貌英俊雄姿勃發的年輕將軍。
紅衣女子也不知道畫了多久,才放下自己手裡的筆,脣角帶笑地迴轉過來,指了指紫檀鏤雕菊花紋炕桌旁邊的一個紫檀嵌瓷心梅花式五開光圓墩,言簡意賅地說了句:“坐。”
“坐?仙子,我是個冤死鬼,別說是坐了,就是想伸手碰觸點什麼東西都不成。”幽魂臉上麻木的表情有瞬間的呆滯,而這一呆滯也讓她遮掩不住自己的本相,露出個吊死鬼的難看模樣來。
“別的地方不成,不代表我這裡也不成。在這裡,你可以繼續把自己當做成一個人看,活生生的人。”紅衣女子眼眉不動的從炕桌上的白玉荷綻式筆洗盂內用拇指和食指沾了點清水出來對準幽魂的臉上就是輕輕一彈,幽魂只覺得面上一涼,原本有些扭曲猙獰的五官又重新恢復了那絕美中帶着幾許悽豔的精緻五官。紅衣女子滿意地點點頭,又指了指那紫檀嵌瓷心梅花式五開光圓墩示意她坐下。
幽魂面上帶着幾分遲疑之色的緩緩斜簽着身子坐了下來。當臀部當真碰觸到實物時,她那早已經因爲流不出丁點眼淚而變得呆滯暗淡的桃花眼難得又有了些許光彩。
紅衣女子微微一笑,親自把一盞不知道用什麼炮製,聞起來卻香馥撲鼻的清茶推到她面前,“喝一點暖暖身子罷。”
幽魂默默地伸手接了過來,淺淺的啜飲了一口,她的動作優雅而富有教養,讓人瞧了當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你放棄了以後輪迴轉世的機會找到我這裡來,想必是已經知曉我的規矩,不知道你想要我去爲你做點什麼?”紅衣女子朝着不遠處的紫檀邊蘭花紋書格招了一招手,一個精緻的紫檀木匣子就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牽引一般的悄然落在了炕几上。紅衣女子不疾不徐的打開,將逐漸乾透的將軍小像放在裡面那厚厚一摞的最上頭,隨後又合上盒子像剛纔把紫檀木匣召喚過來的方式一樣,把它又重新‘拋’回了原來的位置。而在那書格之上,類似的紫檀木匣子乍一看去,足有數百個之多。
幽魂不安地抿了抿泛着白的脣瓣,眼神彷彿無法定焦一樣的捧着手中溫熱的茶盞在書房內漫無目的的亂飄。她時而去看羅漢榻後面的紫檀邊嵌玉石翠竹人物七扇式座屏;時而去看牆上掛着的各種各樣的山水人物字畫;時而去看紫檀描金海棠式六足香几上冒着寥寥青煙的玉石鏤空荷花式薰爐;時而去看紅衣女子面前炕桌上的紫檀邊嵌花鳥繡雙面插屏;時而去看地上的織百花絲絨地毯。也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她才從漫無目的的渾噩中重新醒過神來,面上帶着三分苦澀七分難堪的垂下眼簾,聲音嘶啞而悔不當初地說:“我希望、希望用所有的一切換一次時光倒轉的‘我’這回,能夠死得有價值一點。”
紅衣女子因爲過盡千帆而沉靜鎮定的眸子裡難得的閃過一絲錯愕的光。
她微微擡眉,語氣帶着幾分不可置信地道:“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在付出了這麼大代價以後?”
“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幽魂臉上的表情很堅定,看不出半點動搖之色。可她的眼睛卻彷彿在流淚一樣,裡面盛滿了根本就沒辦法再承載下去的傷悲和悔痛。
紅衣女子靜靜凝視她半晌,確定她是絕不可能再改變主意後,這才緩緩點頭道:“既然這就是你想要的,那麼……請簽字吧。”
她一面說,一面輕叩了幾下面前的紫檀鏤雕菊花紋炕桌。
一本彷彿也是紫檀木製卻薄得如同蟬翼一樣的書卷緩緩的從炕桌正中漂浮了出來,正正巧地停在了一人一魂的面前。
緊接着,紅衣女子又從紫檀描金牡丹式筆筒裡取了一支筆出來遞給幽魂。
幽魂默默接過,在定契人那裡一筆一劃的用帶着微微顫慄的簪花小楷開始寫自己的名字。
隨着她筆下字跡的逐漸形成,她那因爲紅衣女子而勉強穩固的身形又逐漸有了潰散的跡象。
幽魂明知道寫完這最後一筆她就會徹底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可她臉上卻瞧不出半點的懼怕和恐慌。
她很是平靜的在最後一筆即將落成之際,擡頭對紅衣女子充滿恭敬和感激的說了句:“一切就都拜託給仙子您了。”
然後在紅衣女子近乎嘆惋的注視中,一臉釋然的化作光暈點點,再也沒有絲毫留戀的魂飛魄散於天地之間。
幽魂徹底消亡以後,紅衣女子也拿起幽魂掉落在炕桌上的筆,輕車熟路的在對方的名字後面加上自己的,這纔在書本大放光芒的時候,單手一拍紫檀鏤雕菊花紋炕桌,姿態輕盈矯健的跳到面前的書本里去了。
頭也不回跳進紫檀書卷裡的陸拾遺不曾想到,在她跳進去後沒多久,剛剛纔被她畫好又鎖進匣子裡的那張將軍小像居然也從莫名其妙的從突然打開的盒子裡飄了出來,二話不說的鑽到書卷裡面去了。
※
陸拾遺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她正躺在一張黃花梨的門圍子架子牀上,身上蓋着一牀瓜瓞綿綿的海棠紅綢面衾褥,那把架子牀攏得密密實實的帳幔瞧着也是榴開百子的紋路。這一瞧就讓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尖——上輩子她接連生了七個兒女,雖然也可以說得上樂在其中,但是卻沒興致這輩子也做一個把生孩子養孩子當終生職業的英雄母親了。不過好在這次與她簽訂的有緣人是個心如槁灰的,她的執念也簡單的不像話,只要她略微琢磨一下,就能夠好好的演出一場大戲出來滿足對方‘能夠死得有價值一點’的執念了。
不過能夠在這樣一個安靜的環境中接收原主的記憶也是一件好事,歸根究底,她是個怕麻煩的人。
這樣想着的陸拾遺沒有驚動外面腳踏上守夜的丫鬟,順手抓過牀上散落着的一個隱囊塞在背後,心頭一個動念,就半坐半躺的以一個極爲舒適的姿態緩緩閉上了眼睛。
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剛纔所謂的‘英雄母親式’抱怨完全就是在自作多情。
因爲‘她’這輩子嫁,不,不能用嫁,應該是用跟——‘她’這輩子跟着的男人根本就不可能讓‘她’生出孩子來。而且,對方本來就是滿懷惡意的用一種異常噁心的齷蹉行徑,用君命把已經有未婚夫的‘她’給強搶到宮裡來的。
是的,宮裡。
她這次附身的原主居然是一位貴妃!
陸拾遺怎麼都沒想到那樣一個失魂落魄的眼睛裡盛滿悲憤和苦楚、難堪和絕望的落魄女子居然會是一位貴妃!
還是一位在所有人眼中驕橫跋扈、寵冠後宮的貴妃!
陸拾遺上一世當了位常勝將軍的夫人,而她的丈夫嚴承銳對他所效忠的帝王更是忠心耿耿,真正做到了‘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的與皇帝君臣相得了一輩子。
而這一生,陸拾遺卻做了位一品威武大元帥的女兒。
這位元帥在戰場上同樣擁有着赫赫威名,打起戰來也是所向披靡,不可抵擋。
可惜的是,他卻沒有嚴承銳幸運,他碰上了一個猜忌心異常強烈的皇帝,偏生他還是個愚忠到了極致的榆木疙瘩!
一直都覺得陸拾遺的父親陸大元帥總有一日會反的皇帝——功高震主的陸大元帥手中掌握着大燕近三分之一的兵權——在自家妹妹鎮國長公主例行舉辦的賞花宴上微服私訪了過去,不知道怎麼的,就對當時正跟着家裡的其他幾個姊妹過來湊熱鬧的陸拾遺一見傾心,隨後更是在明知陸拾遺有婚約的情況下,強行逼迫陸大元帥把陸拾遺送進宮裡給他做了妃子。
——陸大元帥雖然捨不得自己的女兒,但是對帝王的赤膽忠心讓他做不出違背聖諭的話來,只能剜肝裂膽的把自己花骨朵一樣初初綻放的女兒給送到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牀·上去,眼睜睜的看着她枯萎凋零。
在陸拾遺侍寢後,皇帝更是不顧皇后和文武百官的反對,連下三道冊封聖旨,硬生生的把一個剛入宮才一天的寶林拔擢到正一品的貴妃寶座上,其晉位之快,歷時之短,在歷代後宮之中完全可以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形容。
陸貴妃進宮後,因爲皇帝強迫陸大元帥的女兒入宮侍奉而心生不滿的文武百官們逐漸滿心不妙的發現,原本還可以稱得上英明睿智的皇帝不知道怎麼的,就突然變得昏聵不着調起來。
他開始怠慢朝政,整日整夜的陪伴在從不給他一個好臉色的陸貴妃身邊想方設法的哄她開心;不僅如此,他還大興土木,異想天開的要像曾經的漢武帝劉徹一樣給陸拾遺建一座真正的黃金屋出來——爲此他不惜增加了無數讓老百姓們民怨沸騰的各種苛捐雜稅!
收到消息的陸大元帥大感不妥,幾次上書懇請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卻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破天荒的上了一回朝,語重心長的告訴比他還要小上十幾歲的陸大元帥道:“陸卿家,皇后是先帝親自冊立,又是太子生母,朕無法廢黜,可是朕也不願意委屈了朕的心肝兒,因此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彌補她,這樣,也算是變相的告訴天下人,拾娘在朕的心中就和朕的皇后一樣,別無分別!”
說完這番真情流露的話後,他又在文武百官們幾乎吐血的憋屈表情中,興高采烈的吩咐戶部尚書趕緊把最新繳納上來的稅款交到工部去,說他迫不及待想要把黃金屋蓋起來送到他的心肝兒那裡去獻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