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一季,過去的這個冬天不是很冷,太平塘只結過一次厚冰。
驚蟄剛過春分未到,有幾天熱得可以穿短袖,那些築路工人光膀子站在河邊洗澡。
天氣雖然不再寒冷,但返回老宅的那些人還是寒冷得很,尤其是殺豬佬,第二天一大早返回驢不到村,就在大樟樹下朝老宅高喊:“朱胖子,你敢讓老子戴綠帽子,老子要對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咦,他怎麼知道我要了你?”朱胖子從牀上爬起,一邊穿衣一邊問黃花菜。
黃花菜四仰八叉躺在牀上,肥厚的大嘴脣一咧,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地說道:“還不是他的娘眼尖。”
“癟嘴婆?癟嘴婆怎麼個眼尖法?”朱胖子穿好衣服卻不敢出門。
黃花菜欠身去拉朱胖子:“不敢出去就再睡一會,他娘看我跟你回村裡來,就知道你會要了我。”
“這癟嘴婆的眼還真尖,再睡一會就再睡一會,以後怕是沒了這機會。”朱胖子重新躺回到牀上,剛想要動作,屋外傳來朱獾的罵聲:“就你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大早汪汪汪地瞎叫喚什麼?我的犬兒和獾兒還沒有叫呢,要不要讓它們對你叫幾聲?”
“別別別,仙子,吵到了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殺豬佬見朱獾站在老宅正門口居高臨下俯視他,手上的殺豬刀不由自主縮進了衣袖裡。
朱獾冷冷的目光望向殺豬佬,冷冷的語氣說:“我這裡你別不好意思,你還是去葵妖怪那裡不好意思吧。”
“仙子,我是馬上要去省城,可去之前我必須殺了朱胖子。”殺豬佬重新亮出殺豬刀。
朱獾的語氣更加冷峻:“很好,殺了朱胖子,嗚啦嗚啦的車會來接你去省城,省了幾十塊的車錢。”
“可我如果不殺了朱胖子,這口氣實在咽不下。”殺豬佬手上的殺豬刀又縮進了衣袖裡。
朱獾冷笑道:“這口氣咽不下那你去咽另一口呀,她不是許諾你了嗎?”
“仙子,你這話什麼意思?”殺豬佬仰頭問朱獾。
朱獾正顏厲色反問殺豬佬:“你不要在我面前裝愣充傻,黃秋葵不是許諾你會在省城給你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嗎?你還在乎一個已經涼透了的黃花菜?如果你表現好,說不定滾熱的黃秋葵自己會倒貼你。”
“仙子,你說什麼呢,秋葵可是我的小姨子。”殺豬佬一臉無辜樣。
朱獾怒視殺豬佬:“你不是一天到晚口口聲聲說小姨子半個老婆嗎?她讓你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你不是一件不拉不折不扣全完成了嗎?”
“仙子,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殺豬佬慢慢往後退。
朱獾打出一個唿哨,腳邊的一隻細犬和一隻豬獾衝向殺豬佬。
殺豬佬調頭就跑,結果沒跑幾步一頭撞在大樟樹上,引得那些看熱鬧的築路工人捧腹大笑。
朱獾見殺豬佬躺在大樟樹下不動彈,又打出一聲唿哨,嚇得殺豬佬一個激靈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不顧東西悶頭就跑,結果直接跑進了太平塘。
“哎喲喲,我的兒呀。”剛剛趕到的癟嘴婆撲在太平塘邊哭,她不敢下水去救殺豬佬。
殺豬佬在太平塘裡撲騰,岸上沒有一個人下去救他。
那些築路工人自不必說,見朱獾冷若冰霜站在老宅大門口,不敢越雷池半步。陸續返回的驢不到村鄉鄰裝作沒看見,一個個向朱獾打過招呼後,自顧自在大樟樹下的石凳上坐等馬夜叉的到來。
“尋死覓活個球,老孃今天就和你去辦離婚手續。”黃花菜罵罵咧咧從老宅出來,跳進太平塘掄起殺豬佬就朝大路上走。
癟嘴婆一看這個架勢,忙止住哭泣去追黃花菜,邊追邊急急地問:“你要掄我兒子去做什麼?”
“做什麼?離婚。”黃花菜加快腳步。
癟嘴婆緊追:“花菜,花菜,有話好好說,都是一家人,一夜夫妻百夜恩,哪來的那麼大的仇?”
“我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今天這婚必須離。”黃花菜扔殺豬佬到地上,回頭朝老宅喊:“朱胖子,你個縮頭烏龜要縮到什麼時候?牀上不是厲害得很嗎?”
“花菜,花菜,家醜不可外揚,有話我們回去好好說,好好說。”癟嘴婆過來勸黃花菜。
黃花菜一把推倒癟嘴婆在地上,罵道:“你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今天我還必須把這醜揚給大家聽。”說着,黃花菜跳上路邊的一塊大石頭,面向圍觀的人羣大聲說道:“各位鄉鄰,各位築路的師傅,不要看這個殺豬佬人模狗樣的算個男人,其實他根本不是個男人,那方面根本沒有用,我嫁到他家那麼多年,活守寡了那麼多年。今天我要反抗把女人做,和朱胖子結爲夫妻過日子。”
“好,朱胖子的老婆死了那麼多年,是應該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花菜姐,胖子師傅,恭喜你們。”朱獾拍手。
黃花菜大嘴一咧迴應朱獾:“謝謝仙子,我們今天先去辦結婚證,回來請你喝喜酒。”
“謝謝仙子,謝謝仙子。”朱胖子本來有些畏畏縮縮,聽朱獾這麼說,向朱獾抱拳作揖後大步走到黃花菜的身邊。
黃花菜跳下大石頭,拖起殺豬佬就往大路上走,朱胖子緊隨,癟嘴婆緊跟,四個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
“有意思,有意思。”
“這驢不到村的人還真的有意思。”
“築了那麼多的路去了那麼多的地方,這樣有意思的人和事可還是第一次看到。”
“……”
築路工人興猶未盡,不自覺地向大樟樹下擁。
“嗶嗶……”朱獾打出一個長長的唿哨,四隻細犬和四隻豬獾利箭一般衝向築路工人,嚇得他們轉身跑回自己的工棚,好久纔敢探頭探腦出來去上工。
等馬夜叉回到大樟樹下,驢不到村已經恢復平靜,朱獾已經返回老宅,關上了老宅所有的門,老宅裡面只有她一個人和八隻細犬八隻豬獾。馬夜叉想先進老宅,站在大門口喊朱獾。朱獾過了好久纔回應:“修繕老宅的工程隊又還沒有到,老宅不開門。”
“我是你娘,你的親孃,我自己的家難道也不能回了嗎?”馬夜叉喊。
朱獾迴應:“老宅現在是文物,沒有你的家,你的家在縣城,要回你回那裡去。”
“好你個獾八仙,看我到時候不打死你。”馬夜叉返回大樟樹下。
朱獾嬉笑:“打死我?到時候看誰打死誰。”
“咦?怎麼下雪了呀?這樣,大家先搭棚子,搭好棚子我再給大家派工。”馬夜叉回到大樟樹下指揮鄉鄰們搭起一個簡易的竹棚,這個竹棚算是她的指揮部。
朱獾站在半截柿子上向外張望,心中有些惶恐。
這惶恐當然不是來自馬夜叉,馬夜叉說到時候要打死她,這根本不可能。馬夜叉那捨得打死她?寵她都來不及,尤其是現在,只有朱獾一個人能夠守住老宅。
朱獾的這一份惶恐來自於突然下起的雪粒子,那一天她就站在這半截柿子樹前,天上突然下起了雪粒子,然後老宅來了白衣盜賊和無數鬼魅,她的犬兒和獾兒全遭毒手,連自己的親爹親孃都無一倖免,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脊背發冷,好在只是一個夢。
冬天雖然從節氣上來說已經過去,但朱獾對這個已經過去的冬天心有餘悸,甚至不敢回想。
這不敢回想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方面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有些讓朱獾應接不暇不說,自己還差點栽進去。朱獾時時提心吊膽,擔心事情會不會穿幫?尤其是蛋兒的假死,雖然事先徵求了朱雲山的意見,得到了他的同意並幫助,但畢竟關係到殺人,總擔心事情失去控制。萬一藍玉柳真的被判了死刑,那反倒讓朱獾不安,她得另外想個辦法保藍玉柳不死,無論如何藍玉柳不至於死。好在只是判了那麼幾年,還提前溜了出來,這讓朱獾鬆了一口氣。
另一個方面是一個人在老宅度過寒冬,朱獾有時間細讀書房裡的那些書,沉下心來細細品味世態品味人情,但這一品味,又讓她變得惴惴不安。爲蛋兒不安,爲自己所做的那一切不安。
蛋兒醫好了病,自然值得高興,但朱獾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只是見到一個嶄新的蛋兒的時候高興了片刻,只是片刻,片刻之後朱獾馬上陷入了失落和傷感之中。
朱獾失落蛋兒沒有了以前的那般天真無邪,多了一份無奈和無助。朱獾想方設法醫治好蛋兒的病,想方設法促成蛋兒和魯歡走到一起,爲的就是讓蛋兒成爲一個正常的人一個快快樂樂的人,可蛋兒還是以前快樂。那個屁顛屁顛跟在朱獾屁股後面的蛋兒,那個爲朱獾通風報信的蛋兒,那個在學堂上領讀的蛋兒,那個說話老氣橫秋卻又有趣可愛的蛋兒,消失不見,朱獾真的很失落。
原以爲蛋兒和他心心念唸的歡歡姐在一起會很快樂,結果並非如此。朱獾能從蛋兒的言行舉止中看出蛋兒和魯歡在一起並不快樂,鬱鬱寡歡不說還十分憂愁。蛋兒爲什麼憂愁呢?歡歡姐不是他的最愛嗎?難不成我弄錯了嗎?
魯歡說自己已經有了和蛋兒的愛情結晶,朱獾當時候一下子懵了圈,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無法想象,蛋兒怎麼一下子成爲了一個孩子的爸爸呢?可能嗎?應該不可能。
當時候朱獾的感覺是應該不可能,現在朱獾確定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相信蛋兒,她從小就能從蛋兒的眼睛裡看出一切,尋找到所有關於蛋兒的答案。
蛋兒身體上雖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但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朱獾從蛋兒的眼睛裡讀出魯歡說了謊,魯歡肚子的孩子不屬於蛋兒,與蛋兒沒有任何關係,但蛋兒不想戳穿魯歡,他願意爲魯歡承擔所有。
是我害了蛋兒嗎?害得蛋兒失去了本真,失去了快樂,失去了自我。朱獾自責,朱獾自哀,朱獾更自怨,她多麼希望蛋兒還是那個蛋兒,那個趴在窗櫺下細聲細氣喊她“姐”的蛋兒,那個站在照壁前自信又自豪的蛋兒,那個帶領小朋友們捉弄藍玉柳黃秋葵的蛋兒……
寒冷的冬天終將過去,溫暖的春天必然來到,但春天的溫暖太短暫,這短暫還是伴隨綿綿陰雨而至,隨着雷雨大風而去,隨之而來的是炎熱的夏天。
轉眼到了端午節,朱獾一大早去南山割來一大筐艾草和菖蒲,給老宅所有的門窗插上一根菖蒲一枝艾草。
端午節驢不到村人歷來有在門窗上插菖蒲和艾草的習俗,艾爲“艾人”,菖蒲爲“蒲劍”,艾人持蒲劍,辟邪驅鬼。
朱獾還翻出家裡留存的雄黃,倒入一大碗黃酒裡,攪拌後灑在老宅各個房間的角落裡,以驅毒蟲。
山裡多毒蟲,到了夏天,這些毒蟲會時不時爬進屋裡,傷害人,灑了雄黃之後毒蟲自然不敢再進來。
朱獾忙好這一切已是大中午,她鎖上老宅所有進出的大門之後來到大樟樹下,這裡馬夜叉正帶領原來村裡的一些婦女在攤麥鑊(huò)。
端午節吃麥鑊是驢不到村的習俗,所謂麥鑊,就是麥餅子,但這麥餅子很大,有一口大鍋那麼大;很薄,薄如一張宣紙。
攤麥鑊需要有水平,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攤好。每到端午節,就是驢不到村婦女展示攤麥鑊技藝的時刻,但到現在,攤麥鑊攤得最好的還是馬夜叉。
馬夜叉攤出的麥鑊大而薄不說,吃起來還脆而韌,特別有嚼頭。
驢不到村人端午節吃麥鑊有講究,除了要攤好麥鑊外,還要準備好包裹麥鑊的佐料。
包裹麥鑊的佐料非常有講究,一般爲綠豆芽、南瓜絲、臭豆腐等,這些佐料包裹麥鑊吃具有清熱散毒之食效。
至於驢不到村人爲什麼在端午節這天不像其他江南人一樣吃糉子而是吃麥鑊?有很多傳說,一說是當年吳王闔閭生活奢靡,苛捐雜稅,百姓苦不堪言。曾經在驢不到村大山修行的伍子胥憐憫百姓,偷偷將麪粉攤成麥餅子埋在山腳下,供山上的百姓取食果腹。後來伍子胥遭奸臣陷害而死,驢不到村的百姓爲了紀念他就在每年端午之日攤麥鑊。
當然這只是民間傳說,另外一種說法較爲科學,就是端午節前驢不村人山上種的小麥剛好收割,爲了慶賀豐收,就用新磨的麪粉攤麥鑊吃。
朱獾來到大樟樹下的時候,馬夜叉已經攤好半人多高的麥鑊。朱獾不到,所有人不敢先吃。
朱獾取過兩張麥鑊包上佐料送到劉叔和魯伯面前,感謝他們兩個老小孩這段時間爲老宅的修繕工作東奔西走,忙裡忙外。
劉叔和魯伯從朱獾手上接過麥鑊,大大地咬了一口,手上盞中酒一飲而盡,連聲說:“好好好……”“妙妙妙……”
朱獾招呼鄉鄰們和工程隊員們吃麥鑊,這個工程隊自然爲老宅修繕工程隊,而不是築路工程隊。
老宅修繕工程隊由劉叔和魯伯一手組建,挑選了各類能工巧匠不說,還特招了一些文物專業的大學生加入。
朱獾自從老宅修繕工程隊到來後,什麼事情也不做,就帶着兩隻細犬和兩隻豬獾坐在老宅後門邊的門廊上,對進出老宅的所有人員進行搜身。
劉叔和魯伯說:“朱獾,你這是不給我們兩個面子呀。這些修繕工程隊的隊員都是我們跑遍全國各地精挑細選出來,你不放心他們總該放心我們吧?”
朱獾回答:“我什麼時候放心過你們?我從來就沒有放心過你們。少囉嗦,連你們的身我都要搜。”
朱獾搜大家的身,進出各有側重。進去的時候搜身主要是搜身上是不是帶了火種?或者其它有可能損毀老宅寶貝的物件?比如腐濁劑等。出來主要搜有沒有帶了老宅的寶貝出來?她搜得十分仔細。
馬夜叉罵朱獾難不難爲情?一個大姑娘家去摸那些小夥子老頭子?
朱獾回懟馬夜叉,說自己又沒有像你一樣有玉樹臨風可以摟摟抱抱,自己反正嫁不出去,沒有一個男人會要她,還不是趁機多摸摸,王眼鏡不是喜歡摸柳樹精的玉手和葵妖怪的金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