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抱着樑政逐漸冰冷下去的身體,雙瞳空洞的如同被鑿穿了孔。
她就這麼浸泡在滿地鮮血中,一直等枯等一直枯等,不知過了多久,從白晝到暮色四合。
終於她身子一抖,晃過神來,頭靠在他冰冷的胸膛中無聲痛哭。
縱然他是權掌天下的帝王,可是在面臨命運生死這種東西的時候,還是脆弱的毫無縛雞之力。
她一直知道,她和他之間連着一根線,只要她想到他,順着線感應過去,就會立刻有迴應。
可是如今,線的那頭空空如也,一片漆黑和冰冷。
他真的去了。
她救不活他。
說到底她還是靠着他活着,如今他不在了,她真的變成了一無所有的人。
……
天佑五年二月十一,宣帝崩於宣華宮。
舉朝哀。
……
“這個女人是誰啊,跪在這裡這麼久了。”
“你沒有認出來麼,宣帝的寵妃,先帝爺在的時候可對她寵愛的緊。”
“哦,怪不得啊,不過她穿着這一身是出來作甚,大紅色……還濃妝豔抹的,她倒是敢,這可是大不敬啊。”
“先帝在時都沒有人敢對她挑三揀四,被寵慣了吧,畢竟還年輕,想到什麼就是什麼。”
“這麼年輕就守了寡,說到底還是個可憐的女人。”
“先別說這個,聽說皇位傳給了宣帝的弟兄。”
“宣帝沒有子嗣,這都是應該的……”
“現在懸念恐怕是哪一個兄弟了。”
“最得宣帝信賴的兄弟不是五皇子崇親王嗎,皇位必屬他無疑啊!”
“噓!你不要命了嗎,被人聽到可是掉腦袋的事,五皇子早就莫名失蹤了,皇位會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間誕生。”
“什麼……這可就……”
靈堂陳設在乾清殿,四周飄蕩着數不盡的白綢。
陰沉沉的天空,彷彿烏雲隨時能夠掉下將宮宇重重砸塌。
眼前一口黑漆金線的棺木龐大厚重,棺內躺着的人丰神俊逸,孤峭的眉眼,鋒利的面部輪廊。 www▪Tтkǎ n▪¢ O
他看上去沉寂的可怕,蒼白的面容上毫無血色,一頭純白色的髮絲被整整齊齊的用王冠固定住。
即便是已經毫無鼻息和生氣,這張臉依舊絕豔如初。
若他能睜開雙目掃視一週,又是萬丈光芒,顛倒衆生。
唯心身着一襲華麗繁複的長袍,廣袖曳地,後襬長長的鋪陳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只是這身過於濃豔華麗的衣服讓人看上去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鮮豔到極致的誅心紅,深紫色的腰帶和流雲文,金色的絲線繡樣。
她眼角掃了張揚的緋色,烈焰紅脣鮮豔的能滴出血來。
先前清冷的少女搖身一變,儼然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瑰麗到令人恐懼的色彩居然如此的適合她,衣袍的剪裁無比貼合她玲瓏的身段,突出那窈窕的曲線。
唯心跪坐在棺木前,突然挺直了腰身。
雖然她雙目緊閉,可是挺的筆直的背影如同一柄傲世的劍,直插在地面中,無法撼動的鋼筋鐵骨。
沒有人敢在說些什麼,那些竊竊私語的朝臣接二連三的噤了聲,目光微愣的盯着她的背影。
明日便是宣帝下葬之日,葬入城東南的皇陵中。
沒有人知道那日宣華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爲何楚國會突然撤兵並派使者來求和。
朝臣死傷過半,宮人也幾乎全部覆沒。
這個女子神秘的存活了下來,當人們找到她時,她已經抱着宣帝渾身是血的屍體昏迷了過去。
有人說是朝廷之中出
了內鬼,也有人說是楚軍攻入了樑宮。
衆說紛紜,可宣帝的死因還是不得其詳。
“娘娘,您已經跪了兩天了,去偏殿歇會兒吧……”小培子在這場災難中倖免了下來,不過傷勢還未痊癒,如今手臂上仍纏着繃帶。
唯心沒有回話,她的目光中光怪陸離,所有倒影在她眸子中的景物被拆解開來,成一個又一個的色塊,打亂,重組,拼成一個孤峭的身影,那人低着頭對她伸出手來,溫柔的笑。
她不聽,也不想,面無表情,卻任誰都能看出心底的絕望和茫然。
“唉……”小培子輕聲嘆了一口氣,不再對她說什麼。
又是黃昏,殿外還下着大雪,朝臣們守了一日,因爲天氣不好都早早的散去,原本擠擠攘攘的乾清殿只剩下了幾個人。
一直僵硬跪坐的唯心突然有了動靜,身旁的小培子見到她目光有了焦距,連忙過來扶住她。
艱難的起身,唯心的雙腿麻木的毫無知覺,小培子半拖半拽纔將她從地上扶起,扶着她緩慢的向前走去,走到棺木的旁邊。
唯心伸出手,撫摸着那張容顏。
過了片刻她提起衣袍的下襬,不由分說擡腿跨了進去。
小培子吃了一驚,連忙阻止,“娘娘!不可!”
唯心沒有聽到,自顧自的掙開他的攙扶,任憑自己失了依靠腿一軟倒在棺中,金釵掉落髮出清脆的聲響,緊接着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玄衣絳袍已經將樑政脖子上和身上的傷口都遮蓋住,那些傷口已經沒有鮮血流出了,她將頭埋在樑政的胸前,雙臂環過他的脖頸。
她習慣於這麼做,聽到他胸膛中慷鏘有力的心跳她纔會安穩。
可是她此刻除了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什麼都沒有。
他的身體空蕩蕩的,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娘娘,皇上留給您的東西,您都看了嗎?”小培子字恭敬的站在棺材邊上,對着裡面的唯心說。
唯心搖搖頭。
小培子默不作聲的從袖口中取出一道聖旨,遞給唯心。
唯心眼皮擡了擡,接過後展開。
殿內燭火通宵徹明,將黑暗驅散,明亮如白晝,唯心即便是躺在棺內也能看清楚上面的字。
“冊封楚氏爲孝賢皇后,賜居夏宮。”
唯心手一抖,這是樑政的遺詔,原來他早就清楚自己的死,提前安排好了所有的人事。
看到這句話,唯心清楚的意識到“楚氏”指的就是她。
至於夏宮……
“皇上說,夏宮是個好地方,冬暖夏涼,本來他是要親自帶着娘娘去的……可是如今……”
“皇上還調了暗軍,說要有生之年暗軍守護娘娘,歲歲平安。”
小培子低着頭,原本的遺詔上是冊封貴妃的聖旨,後來宣帝突然傳書給他,毀掉原先的遺詔再次撰寫,冊封唯心爲皇后。
“還有這個。”仍舊是明黃色的卷軸,唯心目光微楞,接過打開。
和方纔詔書上密密麻麻布滿小字不同,這張聖旨只有四個大字。
“御賜隨她”
“這是?”唯心呼吸一滯。她的嗓音沙啞,如同乾涸的枯井。
“皇上說,娘娘今後無論想做什麼儘管去做好了。”
“有了這個,無論繼承皇位的是誰,都不會爲難……”
唯心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壓抑住那股悲傷了,強裝的鎮靜面具在她臉上碎裂開來,掉了一地。
“皇上真的是費盡了心思啊,他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就拼命爲娘娘安排後路。”
“今後夏宮就是娘娘的家,皇上還要奴才跟着娘娘伺候一輩子,今後娘娘就是奴才唯一的主子了
。”
“皇上說,有他在,沒人能傷的了娘娘……即便是他不在了……也沒有人敢動娘娘一根手指。”
“原本皇上還囑託了路公子的,可是路公子他也……”
她撫摸着黃綢上遒勁的大字,如同撫摸着他的臉頰。
這個筆記她再熟悉不過了,因爲這是他親手寫下的。
這是他賜予她的保護盾牌。
今後就由這面盾牌來代替他,穿越時間和空間,爲她遮風擋雨,一路披荊斬棘。
“我不要這些啊……”唯心丟開詔書,碎髮被淚水打溼,粘在臉頰上,她牙關緊咬,滿口鮮血,“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醒過來!”
他給了她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地位……
還有愛。
原來他的世界如此簡單,除了這些之外竟然一無所有。
可這些在旁人看來一輩子都只能遠觀不可得到的東西,被他一股腦的全塞給了她。他甚至不問她願不願意接受。
唯心仰面大哭,淒厲的聲音讓整個乾清殿中掛滿的白綢震顫。
“我不要你來安排我的人生我的路,我求你活着……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還能活着……”
沒有什麼比他還能擁抱她,對着她笑更好的事情了。
他說她是個戀舊的人,一輩子就這麼懷念着懷念着,總有一天會被困死在回憶中。
可是她的世界也很簡單,簡單到除了那幾個人,那一些事外一無所有。
他說她穿紅色好看,她就穿上最耀眼的茜素紅。
他說她擦胭脂美麗,她就塗上最絢爛的胭脂緋。
他說不許她哭,她就一直忍着痛着一聲不吭整整三日。
他說不許她死,她就守在他棺前苟延殘喘不了卻此生。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喜歡的她也都喜歡,反正不過是她傾盡一生只爲了他一人綻放。
她要那些權力和財富有什麼用,她今後高枕無憂橫行霸道又有什麼用。
她終究是失去了他。
“娘娘,節哀吧。”小培子也很想痛哭一場,可是他咬緊了牙關,告訴自己不能流一滴眼淚。
哭聲是可以感染的,若是他也流淚,恐怕唯心情緒會更加崩潰。所以他只能將舌頭都咬破,才止住眼眶中洶涌的溼潤。
“小培子。”唯心突然停住了哭聲,她緩緩起身,用命令的口吻對着小培子說,“宣華宮,內殿的儲藏櫃,左數的第二格子裡面有一個錦囊,你現在去把它取出來,用最快的速度交給我。”
“娘娘?”小培子一時間有些不適應唯心急速的轉變。
她的聲音鎮定無比,即便淚痕還在她蒼白的臉上遍佈,她的話中透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
“現在就去。”
“遵命!”小培子只遲疑了一秒,立刻起身衝出了乾清殿。
唯心做完吩咐後立刻癱軟在地,她的冷靜只維持了片刻,又重新陷入了痛苦中。
但願還有一線生機……
她目光落在樑政的臉上,對天無比虔誠的乞求。
小培子去的快回來的也快,在唯心還在發愣的時候他已經手握錦囊急匆匆的衝了進來。
“娘娘,這裡。”
唯心顫抖的手接了好幾次纔將錦囊接過,慌張的打開。
錦囊內有一布帛,唯心抖開來看,只見上面寫着兩個:“孽緣”。
孽緣……
她要的是答案,這孽緣二字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唯心看着布帛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顫顫悠悠的開了口,“孽緣,都是孽緣啊。”
“誰!”唯心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猛地回過頭,目光凌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