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揚,那白衣公子從船舷處緩緩轉過了身。
明月清光,照亮了他的臉,瑟瑟看到,他臉上也戴着一張五彩斑斕的蝴蝶面具,而不是明春水的白玉面具。
瑟瑟自嘲地勾起脣角,清眸中閃過一絲黯然,心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
就算他沒有戴着面具,她也認不出他,因爲她認得的,只是那一張雕工精緻的白玉面具,那張他和她在一起時,都不曾摘下來的面具。
瑟瑟縹緲地笑了笑,執起面前的酒杯,飲了一口,微辣的感覺順着喉頭蔓延而下,心底頓時升起一種暖暖的感覺。
這種暖意太令人眷戀了,瑟瑟毫不猶豫地舉杯,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再斟一杯,又一飲而盡。
她不太會喝酒,做纖纖公子時,偶爾喝一點,都是味道溫和的酒。這酒也不知歐陽丐從哪裡弄來的,入口只有些微的辣,片刻後,便覺得辛辣的感覺一波波涌來,有些難以忍受。
瑟瑟喝的又太猛,辛辣的味道侵蝕在喉間,她忍不住眯眼,素手撫着喉嚨,猛烈地咳着,纖白的臉上頓時浮上了一層紅暈。
她的咳嗽聲引得周圍目光紛紛側向這邊,瑟瑟忍不住苦笑一下。
白衣公子的黑眸眯了眯,眸光變幻莫測地望向她這邊。
瑟瑟苦笑着,撫着胸口忍住了咳嗽聲,她的咳嗽聲太過突兀了。
“怎麼,非要這麼不要命地喝酒嗎?”一道淡泊溫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拍打着她的肩。
瑟瑟回首,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鬼氣森森的骷髏面具。瑟瑟算是膽子夠大的了,但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
她挑了挑眉,凝聲道:“你是誰?”
“我是莫川。”溫雅動聽的聲音從骷髏的嘴中吐了出來,令人覺得極是怪異。
瑟瑟眯眼,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
高挑秀挺的身姿,緋紅的裙裳,流雲飛髻,玉釵橫斜,這樣的妝扮確實是莫尋歡。
瑟瑟忍不住勾脣笑了笑,像莫尋歡這樣一個“絕色女子”卻戴了一張陰森恐怖的骷髏面具,不得不說,這真是絕配。
“是船上的侍女給你的……這個面具?”瑟瑟低笑着道,這船上的侍女們也真是有趣。不知是不是妒忌莫尋歡的美貌,所以給了他一張這麼恐怖的面具。
莫尋歡點點頭,問道:“現在可好受了?”
瑟瑟眯眼微笑,感覺確實好受了些。
“我是說你的心情!”莫尋歡淡淡問道。
瑟瑟眯眼,雙眸變成漂亮的月牙狀,淡淡說道:“你以爲我是借酒澆愁?這借酒澆愁愁更愁的道理我自小便懂得,所以,我不會那樣做的。我只是喜歡,那種熱辣辣的感覺。”
這種熱辣辣的感覺,會讓她心中熱哄哄的。是她太寂寞了嗎,所以纔會戀烈酒的熱度。
瑟瑟一邊說,一邊又自斟了一杯,舉起杯子,纔要喝下去。
莫尋歡伸手攔住了她,手指一勾,將她手中的酒盞拿了下來。
“這是異國的白酒,味道辛辣,且容易醉。你應當喝這種酒。”莫尋歡淡淡說道,從几案上拿起一個酒罈,將海棠紅色的酒液倒入酒壺中,爲瑟瑟斟了一杯。
“這是葡萄釀成的果酒,你嚐嚐。”修長的指勾着琉璃盞送到瑟瑟脣邊。
盞是通透的琉璃盞,酒是海棠紅色,勾着琉璃盞的手指是修長白皙的,月光下,這樣一副畫面,無疑是美的。
瑟瑟淺笑着,從莫尋歡手中接過琉璃盞,細細品了一口,果然是味道醇美。甘美的味道,沖淡了濃烈的辛辣味,瑟瑟頓時止住了咳。
“多謝!”瑟瑟嫣然輕笑道。
酒是好東西,但是卻需要適可而止。她不能喝醉,她是不允許自己喝醉的。
兩人坐在几案上正要用膳,就聽到歐陽丐的聲音從人羣中響了起來:“明月共潮聲,如此好景,又有佳餚,怎能沒有樂音歌舞。聽聞我們的幾位客人,皆是樂中高手,下面就請她們演奏一曲如何?”
“好!”一片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瑟瑟凝眉,那客人自然是指她們了。這個歐陽丐,竟是要她們奏樂助興了。
“江公子,不知您可否賞臉?”歐陽丐緩步走到瑟瑟身前,眯眼輕笑道。
瑟瑟淡笑着說道:“多謝歐陽公子擡愛,只是在下琴技淺薄,怕是會擾了大家興致。還是免了吧。”
“江公子過謙了,還是莫要推辭了。在下可是聽您的侍女說,公子的琴技可是超凡脫俗的。”歐陽丐高聲說道。
她的侍女?
瑟瑟凝眸,看到青梅還着小白兔面具雜在人羣裡衝着她招手。
這個青梅,總是給她找麻煩!
“化裝宴會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戴着同樣面具的人可以合湊一曲。”歐陽丐擡眸,視線在船上流轉一圈,指着船舷邊的白衣公子笑道:“那位白衣公子也戴着蝴蝶面具,下面請二位合奏一曲如何?不知江公子要用什麼樂器?”
歐陽丐一揮手,幾個侍女捧着古箏、琵琶、瑤琴……各色樂器走了過來,在瑟瑟面前站成一排,等待瑟瑟挑選樂器。
這架勢,瑟瑟是推辭不掉了。
瑟瑟望着那些樂器,再次凝眉,歐陽丐的船上,真是應有盡有,就連樂器也這麼全,且都這麼精緻。
歐陽丐對這次晚宴,倒真是煞費苦心。
不過瑟瑟站着沒動,他總覺得歐陽丐行事有些怪,他讓她和那個白衣公子同奏,是巧合還是有意呢?
瑟瑟側目望去,但見一個紅衣侍女已經去請那位白衣公子了。不過,看樣子沒有請動。
白衣公子轉首朝他們這邊看了看,眸光從面具內透出,懾人心魄。他拂了拂雲一般的衣袖,轉身似要離去。
歐陽丐頓時急了,高聲喊道:“那位公子,煩請和這位公子合奏一曲。”
白衣公子回首朝這邊望了一眼,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在下不會奏樂。”
他淡若輕煙地說道,言罷,轉首拂袖而去。
他就像一抹皎白的月色,轉瞬隱入雲中。
歐陽丐頓時傻了眼。
他尷尬地咳了一聲,輕聲問道:“那……江公子,不如您自己演奏一曲如何?”
懟瑟覺得頭有一點暈,不知是不是船搖晃的緣故。
“好,我自己來。”她起身,緩步向前走去。
“不如,我和公子合奏吧!?”莫尋歡低低說道。
“不用!”瑟瑟擺手道。
不過是彈奏一個曲子,何用別人伴樂。
瑟瑟緩步走過去,不知爲何,她覺得好似在隔着雲霧看東西,那黑色的大海,皎潔的明月還有眼前這些花花綠綠的面具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塊繡着奇持花案的氈毯。
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把瑤琴,走到船舷邊,放了下來。
頭頂的天,墨蘭墨蘭的,清澄的沒有一絲雲朵,好似一面墨黑的鏡子,能照見人心一般。那輪遠月,大的渾圓,圓的讓人心碎。
瑟瑟盤膝坐在地上,在海浪聲聲中,彈奏起來。
淙淙的琴音從她指下流出的時候,甲板上嘈雜的人聲忽地靜了靜。
瑟瑟的琴聲很婉轉、婉轉再婉轉,纏綿再纏綿,好似絲絲縷縷的情纏纏繞繞着,在夜色中流淌。如瀟湘夜雨,似輕風夜潮,嫋嫋不絕,於不經意間打動人心。
令人心中有說不出的觸動。
然,衆人沉醉之時,琴音一轉,忽而變得悠遠蒼茫,好似一個人在重重山巒之中,永無止境地走着。而空曠的山坳裡,只有她一個人,孑然一身,唯見寂寞。
海風是什麼時候凜冽起來的,瑟瑟不知道。
當時或許是她太沉醉於琴音了,也或訐是因爲真的有些醉了。
她只覺得,當海風忽盛之時,她覺得面具有些礙眼,一把扯了下來,隨手仍在了風裡。面具被風高高揚起,刮到了天上,又悠悠盪盪漂到了海面上。
海浪聲忽然大響了起來。
琴聲隨着海浪聲,也忽然大作,好似有千軍萬馬的威勢,全然不是方纔那泉水叮咚纏綿悱惻之音。
頭腦暈暈的,她只是在憑着感覺在彈奏。
海浪沉沉,琴音蕭索。
海浪滔天,琴音高亢。
彈着彈着,明月不知何時鑽到了雲裡,海風忽然猛烈起來,海面上滔天巨浪洶涌起來。
風浪來的極其突然,大船瞬間傾斜下去。
船上船手早已見慣,似乎對這樣的劇變並不驚訝。本來嘛,天有不測風雲,尤其是海上,更是變幻莫測。
“颶風來了,大家快進船艙!”歐陽丐高呼道。
船手們一個個向船艙裡鑽去。
就在此時,一波海浪好似一面高牆,朝着甲板拍了過來。
青梅沒有武功,嚇得腿一軟,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順着甲扳滑了下去。
“青梅!”紫迷伸手,但是沒抓住青梅的衣角。
海水濺了上來,瑟瑟睜開迷離的雙眸,雖然不是很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卻還是腰肢一擰,從船舷邊躍起,青色的身影淡淡的,好似一抹青煙飄過,她一把攬住了青梅的腰膠。
海浪拍了下來,兩人被衝到了船舷邊,冰涼的海水帶着腥鹹的味道將瑟瑟和青梅淹沒,單薄的衣衫完全被淋透,冰冷的海水讓她們渾身顫抖。
受不住海浪的衝擊,青梅已經昏迷過去,海浪的勢頭很大,瑟瑟也被拍的頭昏腦脹,但是,她死死抓住了船舷,不讓自己掉下去。
待第一波海浪過去後,她伸臂用力一甩,將青梅扔了上去。
紫迷正撲過來要救她們,迎面接住了青梅。
第二波海浪又洶涌着,衝了過來。
瑟瑟全身的力氣似乎用盡了,也或許還有些醉意,瑟瑟軟軟的提不起內力來,就在此時,白衣如雪,一抹月白色影子,宛若高天上那一輪月光,飄然飛向船舷。長袖舒捲間已經將她的身子勾在懷裡,在第二波巨浪拍來之前,抱着她,翩然落在甲板上。
嘩啦一聲,巨浪在身後沖天而起,又咆哮着遠去。
早全身被淋溼的瑟瑟偎在面前這個懷抱裡,她感覺到這個懷抱在顫抖,不知是是她冷的發顫,還是他在顫抖。
他抱她抱得很緊,有一瞬,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能聞見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不同於夜無煙身上的龍涎香,而是一種自然的清淡的香氣,淡的似有若無。似竹香,又像是茶香,似乎又都不是,但是,卻的確很好聞。
這種香氣混合着溫暖的氣息,一起向瑟瑟籠罩了過來,讓瑟瑟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也不知是歐陽丐從哪裡弄來的酒,後勁極大,縱然此時,她被冷水衝過,身上寒冷,內心深處卻燃着一團火。
瑟瑟緊緊摟住這個人的脖子,她感覺到穿上懷抱很熟悉很讓人安定。她在他懷裡依偎着,枕着他的臂彎,眯眼輕笑。
不知爲何,她就是想笑,大約真是醉了吧,醉了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莫尋歡本來也已經衝了出來,當看到那抹月白色身影時,他的腳步便定在了甲板上,此時看到瑟瑟平安回來,微微舒了一口氣。
“哎呀,江公子你沒事吧?天啊,方纔真是危險死了,要是江公子掉下去,那肯定葬身大海了,幸虧這位公子相救。江公子,你可要好好謝謝這位公子啊。”歐陽丐笑吟吟地說道,他沒敢說出來明春水的身份。
此刻,大約只有他是最高興的了。
本來,他是安排了讓他們兩個一起奏樂,是以將兩個蝴蝶面具給了他們兩個。不想樓主不領情,拂袖而去,急得他連連跳腳。
好在老天有眼,颳了一場颶風。
這颶風來的真是時候啊!
歐陽丐瞧着明春水緊緊摟着瑟瑟,抱得那樣緊,嘴就有些合不攏。
“公子,你沒事吧!”青梅哭道,方纔她嚇得不輕。
“我沒事呢!”瑟瑟眯眼輕笑着說道,美麗的眸子水霧氤氳,膚白脣紅,格外動人。
明春水低眸看了看瑟瑟燦然而笑的醉顏,心中一滯,他將瑟瑟小心翼翼放下來,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飄然而去。
“小姐,你認識方纔那個白衣公子嗎?”青梅詫異地問道。
紫迷也蹙着眉。
很明顯她們都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異樣。
瑟瑟淡笑着說道:“不認識!”
她雖然有些醉意,可心底還是清楚的。
她以爲她只認得那白玉面具,她以爲她不會認出他來的。可是,方纔那一瞬,當他將她緊緊擄在懷裡時,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一瞬,她便知曉是他,不會錯。
可是,認出了他,又能怎樣?
她只能說不認識,因爲他和她已是陌路。
歐陽丐瞧着轉瞬已然離去的明春水,瞧着淡淡輕笑的瑟瑟,無能爲力的搖了搖頭。
明春水凝立在窗畔一動不動,視線透過窗子,凝視着黑沉沉的大海。颶風已經過去,明月不動聲色地掛在天邊,將萬縷銀輝灑向大海。
大海已經恢復了平靜,這個世界還是和方纔是一樣的,可是,他的心,卻翻騰着巨浪。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在窗前已經站了很久了。
歐陽丐站在他身後,有些擔憂地瞧着他的背影。此時,他拿不準主子到底在想什麼。
“歐陽丐,還有幾日可到水龍島?”明春水忽然轉身問道,他的口吻很輕,沒有一絲怒意。可是歐陽丐還是知道明春水已經不悅了。
此時,他的軒眉微微揚着,薄脣抿着,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而注視着他的眸光卻極其銳利,讓他有些不能呼吸。
“將機括打開,全力前進,不出三日,應可抵達。”歐陽丐輕聲道。
“好,我要你兩日抵達!”明春水雲淡風輕地說道。
“是!”歐陽丐垂首答道,兩日,這個速度對他而言,頗具挑戰性啊,看來不僅需要把機括全部打開,還要將所有船手都用上。
接下來的日子,瑟瑟明顯感覺到“墨鯊號”行的快了,再不是之前慢慢悠悠的樣子了,好似有人催着趕着一般,行的風馳電掣。
瑟瑟注意到,這艘大船建造的不僅別具一格的大,更令人咂舌的是,還有一些可操作的機括。就是沒有船手划船,也可以自行前進的。大約前一段時日,那機括沒開。
這兩日,似乎是打開了機括,是以船的速度快的驚人。
能設計出這麼奇巧的船隻,大約除了璇璣府,再沒旁的人了。想必,就連南越的水兵,也不見得有如此新穎的船隻。
自從知曉了明春水在船上,歐陽丐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而鳳眠,初見時,他便是和明春水在一起的,那麼,他也被明春水所用了。
只是,瑟瑟想不通,璇璣府明明已經臣服於朝廷,何以又爲“春水樓“做事呢?記得璇璣老人,對南越可是極其忠心的。
想不通的事情,瑟瑟便不再想。
因爲也沒時間想了,因爲“墨鯊號”已經抵達“水龍島”了。
“墨鯊號”在望見“水龍島”後,便停止了前進,放了一條小船,讓瑟瑟她們乘船前去。
歐陽丐親自前來爲瑟瑟送行。
“歐陽公子,這些日子打擾你了。”瑟瑟輕笑着說道。
歐陽丐眯眼笑道:“不打擾,在下很願意爲江公子效勞。據說水龍島四周暗礁重重,你們可要小心啊!”
“歐陽丐,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啊!多謝你了。”青梅笑着說道。
歐陽丐眨了眨眼,大善人麼,若是她們知曉當日就是他派人砸穿她們的船,不知道是不是還這麼想。
瑟瑟她們一行人登上小船,揮手想歐陽丐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