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縣去往凌雲寺的山道上,疾馳着一輛紅帷馬車。冬雪已經被冬陽化去,青山綠水間急速移動的馬車像一朵流火。一切都顯得那麼明淨而清麗。
馬車上,章乃春斜倚在中間大座椅上,他的背後和腦袋都擱滿了軟枕。兩旁坐着顏俊和錢隨往表兄弟倆。
顏俊剝好了一個柚子,取出柚肉,獻媚地遞到章乃春嘴邊去,章乃春張嘴含了,一邊嚼着,一邊道:“都安排好了?”
顏俊和錢隨往互視一眼,奸笑道:“春哥,我們辦事你放心,全都按照你吩咐的,一一做了,包管天衣無縫。”
章乃春眉眼不擡,“切莫再像小赤城之時一樣失手。”
“哪能啊!”錢隨往附和,“上回只是個意外,這一回我和表哥計劃周詳,一定幫助春哥除去心腹大患!”
“是眼中釘肉中刺!”章乃春騰地坐起身來,眼睛裡是一觸即燃的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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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節,祭百神,祈求豐收和吉祥。
青松影裡,綠檜陰中,凌雲寺祥風縹緲,瑞氣盤旋,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白家的馬車停在了寺前空地上,白雲暖、溫鹿鳴和安宇夢,並着黃梔、紫藤一起從馬車上下來。黃梔手裡捧着的是白雲暖親手繡下的長幡,紫藤手裡捧着的是白雲暖親手抄就的經文。這一次凌雲寺之行,是白雲暖求過白玉書和白姜氏之後,到寺裡爲心硯、琴官和洛七騅超度祈福。
慧澤大師派了弟子出來迎接,那小和尚送了根竹竿出來,溫鹿鳴和安宇夢用那竹竿將黃梔手裡的長幡叉起,只見長幡迎風飄展。光彩奪目。小和尚舉了長幡,引着衆人避開前殿香客,從偏門進內殿去拜見慧澤大師。
於是,信香禮物一一奉上,長幡掛起,經文燒去,宣疏拈香禮畢。白雲暖讓紫藤和黃梔自去遊覽觀光。自己則和安宇夢、溫鹿鳴一起跪在殿內隨着慧澤大師念往生咒: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一直持續到日中。方纔結束。
白雲暖雙掌合十,默默在心裡祝禱死去的人能夠往生極樂,來世託生好人家。得到幸福。叩齒禮拜,長舒了一口氣,壓抑心頭長時間的陰霾終於消散開去。
慧澤大師道:“小姐,今天是臘八。寺內熬了臘八粥,隨老衲一起用粥去吧。”
白雲暖點頭。便與安宇夢、溫鹿鳴一起隨慧澤去裡頭用餐。
一人吃了一碗臘八粥,旁人倒沒什麼,溫鹿鳴突然腹痛,急着如廁。白雲暖便和安宇夢一起到馬車上等他。可是左等右等,一盞茶功夫都過去了,恁是不見溫鹿鳴的蹤影。一時急了。下了馬車,稟告方丈。發動沙彌寺內寺外找了個遍,也不見溫鹿鳴的蹤影。
衆人一時急到不行,又無計可施,只能先回白家,找白玉書求助。
白家的院子和家人在洛縣城內城外地找,可是一無所獲,溫鹿鳴徹底失蹤了。溫詩任驚急之中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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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暖徹夜難眠,想破了腦袋,關於溫鹿鳴的下落。
溫鹿鳴不可能是自己走丟的,難道是被人綁架?那麼綁架他的人又是誰呢?謀財還是害命?想起小赤城中溫鹿鳴無故落水,白雲暖便不由疑心是章乃春搞得鬼。可是這一次,凌雲寺之行,並未見到章乃春哪!
小赤城中,若溫鹿鳴不會游水,勢必已在水中淹死。如果那不是意外,是蓄謀的話,對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置溫鹿鳴於死地。而這一次,溫鹿鳴如果真的被居心叵測之人擄走,只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白雲暖便驚出一身冷汗。睡意全無,乾脆翻身下牀,披衣走到外間去。
站在窗下,但見外頭月光不甚明晰,園子裡的一切影綽綽的,忽而聽見刷刷的聲音從空中落下,彷彿是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還伴隨着咕咕的叫聲。
是鴿子!
白雲暖疑惑,白家從未養過鴿子呀!她推門出去看時,那鴿子又一呼啦飛出了寶芳園的園子。或許是哪隻迷路的鴿子,夜半還找不到自己主人的家吧!溫鹿鳴是不是也和這鴿子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溫大哥,你到底在哪裡啊?
站在迴廊上,白雲暖仰頭看天際,天上夜雲翩躚,如宣紙上淡淡的水墨。一枚殘月似圓未圓,似彎不彎,就那麼不圓滿,殘缺着。
白雲暖折回身子,正要回屋,卻見耳房的燈還亮着。也不知紫藤、綠蘿和紅玉哪個丫頭還沒睡。
她一時好奇走到耳房的窗下去,透過窗子,白雲暖看見紫藤正吹滅牀前小几上的燭火,上/牀睡了。
白雲暖站在窗外往裡看,整個房間都是黑的,可是紫藤躺在牀上往窗外看去,卻見迷濛的月光中一個黑黑的人影。
“誰?”紫藤這一驚非同小可。
“我。”
竟是小姐的聲音,紫藤嚇得從牀上滾了下來。
白雲暖只聽見房內重物落地的聲音,便道:“怎麼了?”
紫藤從地上爬起來,不禁手腳發虛,抖抖索索點亮了蠟燭,顫聲道:“不小心摔倒了。”
紫藤已經給白雲暖開了門,白雲暖進了耳房,四下看了看道:“這麼晚,怎麼還沒睡?”
白雲暖只隨意一問,紫藤卻已經心虛地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麼了?”白雲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道,“可是被適才園子裡頭那隻鴿子嚇着了?”
“鴿子?”紫藤驚呼,心絃在這一刻幾乎都繃斷了,心口一片生疼,她抖着聲問白雲暖,“小姐也看見鴿子了?”
白雲暖點頭。“不過又飛走了,不知誰家的鴿子竟誤入白家的園子,鴿子尚有翅膀能夠飛回自己的窩,可是溫大哥呢?到底身在何處?到底怎樣了?怎麼會無緣無故就失蹤了呢?”
白雲暖握住紫藤的手,憂心忡忡道:“紫藤,你說溫大哥他會不會出事啊?上回在小赤城,他要是不會游水就差點淹死了。我總覺得那一次。溫大哥落水不是個意外。而像蓄謀!我甚至懷疑,那是章乃春乾的。”
紫藤驚跳起來,“小姐!”
見紫藤面色難堪。白雲暖又落寞一笑道:“無憑無據的,我不應瞎猜疑纔對,章少爺畢竟救過你的命,在你心中他是個好人。我在你面前公然說你恩人的壞話總是不妥,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太擔心溫大哥之故,他畢竟是陪我去凌雲寺上香才走失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跟溫先生交代?我這一輩子都良心難安的。只願溫大哥沒事,早點回來纔好。”
紫藤心裡七上八下,面上努力鎮靜道:“小姐不要太過擔心。溫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我想他一定會沒事的。橫豎有老爺派人尋他。夜深了,還是奴婢送小姐早點回房休息吧!”
白雲暖揮揮手,“我自己回房,你也早點睡。”
可是紫藤如何能安睡呢?被白雲暖一番嘀咕,她躺在牀上輾轉難眠,心裡擔憂章乃春到底會如何處置溫鹿鳴,真的會如小姐所言謀命嗎?那豈不是自己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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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乃春今天心情特別好,和顏俊、錢隨往在酒肆裡喝得酩酊大醉,纔回到章家。進了自己的廂房,猛不丁見章思穎坐在房內牀上,嚇了一大跳。他撫着胸口,醉醺醺問章思穎道:“三更半夜不回房睡,來我屋裡嚇人,這是做什麼?”
章思穎徑直走到桌旁,倒了碗冷水,轉身便潑在章乃春臉上。章乃春被冷水當頭澆下,酒立時醒了三分,他一邊抹臉,一邊斥道:“章思穎,你瘋了?”
“是,我瘋了!”章思穎說着就去推章乃春的身子,直把章乃春推得連連後退,跌坐到牀沿上。
章乃春生氣地將章思穎也往後一推,章思穎的身子就向後踉蹌了幾步。
章乃春道:“你三更半夜跑我房裡撒什麼野?”
章思穎氣憤道:“今兒好幾戶人家上門來提親,可都是提阿唸的親,我纔是章家大小姐,爲什麼爹孃要先議阿唸的親事?”
“原因你不是很清楚嗎?怎麼反來問我?”章乃春斜睨了章思穎一眼。
章思穎委屈道:“可是哥哥答應過要替阿思尋門好親事的,爲什麼食言?”
章乃春翻了翻白眼:“既然是好親事,當然要慢慢找。”
“慢慢找?找到什麼時候?到時候阿念都要出嫁了,我的親事還沒有着落,我纔是章家大小姐,姐姐還待字閨中,妹妹卻先出了閣,這讓我的面子往哪兒擱?不行,我一定要在阿念之前定下親事。”
章乃春鬱悶道:“阿思,阿念不過一個老實無用的人,你和她較什麼勁?”
“就因爲她老實無用,懦弱窩囊,我才着急,我要是連一個如此沒用的人都比不過,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張思逸氣到哭。
章乃春無語地搖了搖頭,“你要是捨得死,也沒人攔着你不是?你是要白綾、繩子,還是刀子、毒藥,哥我都給你找來。”
章思穎見哥哥比自己還無賴,不禁喊起來:“我爲什麼要死?我不甘心,不服氣!我是堂堂洛縣首富的長女,我爲什麼要活得如此憋屈?哥哥,你替我尋門像模像樣的親事吧,我不要輸給阿念!”
章思穎跪到章乃春跟前,雙手抓住他的膝蓋,巴巴地仰着頭看他。
章乃春沉吟了一下道:“妹妹如今的處境,找個像模像樣的還真的沒有,要是妹妹願意將就,找個八成的,哥哥我倒有現成的人選。”
章思穎撇撇嘴道:“誰啊?說來聽聽。”
“就我那兩個兄弟,錢隨往和顏俊哪!”
錢隨往和顏俊是章乃春新近半年來結交的朋友,並未與章思穎謀過面,於是章思穎問道:“是兩個什麼樣的人物,說來聽聽。”
章乃春道:“這是一對錶兄弟,顏俊是表哥,錢隨往是表弟,但也就差兩三個月的光景,今年都是十八歲了。顏俊其貌不揚,但家底還不錯,比不上咱章家闊綽,也算得小康人家。錢隨往家境不行,但皮相不錯,很適合吃軟飯……”
章思穎還沒等章乃春說完,便捶了章乃春一下,生氣地向門外走,當真以爲自己是殘花敗柳就掉身價了嗎?竟然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介紹給她。
章乃春不死心在身後喊:“阿思,你不要眼高於頂,這兩個人和你都般配,你不妨自己去偷偷看看先,萬一閤眼呢?”
說着就報了顏俊家的住址,還道:“錢隨往也住顏俊家裡,你明兒自己抽空去看看先,看上了回來告訴哥,哥給你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