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楓的孩子沒了。
整個白府都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白玉書忍不住苛責了白姜氏幾句,白姜氏氣得又嘔血,哭道:“難道我的本意是爲着讓她去日頭底下暴曬嗎?她不檢點,不避嫌,讓下人嚼了舌根,我做婆婆的,難道由着她如此任性,而不提點幾句?可憐我那小孫兒,是個男胎呢,卻沒來得及看這人世一眼。我寧可換了他去。如果我死了,眼睛一閉,啥也沒看見,倒也乾淨了……”說着又是咳,又是喘,又是嘔血。
白玉書憤憤不平,卻不能再跟一個病癆子置氣,只能悻悻然出了裡間。剛撩了簾子,就見真娘站在迴廊上,手裡端着洗臉盆子。她大抵是在門外站了許久,聽見裡邊爭吵而不便進去。
見到白玉書猛然走出來,真娘嚇了一跳,繼而垂頭紅臉道:“老……老爺,你不要怪夫人,都是真娘,真娘多嘴才令夫人病情加劇,才讓老爺失了孫子。”真娘說着,就流下淚來。
白玉書煩悶,也不安慰,只是拂袖而去。
※
梅香塢內,王麗楓躺在牀上嗚咽着。她背朝裡,頭埋在枕頭裡,哭得肩背一抽一抽的。
白雲暖站在牀前,蹙眉看着,想安慰,卻是萬語千言都化作一聲嘆息。如果哥哥這輩子再也醒不過來,王麗楓肚裡的孩子便是白家唯一的香火了,可是現在孩子沒了,香火斷了,那是個男孩兒啊!怎不讓所有人都扼腕嗟嘆?
然,事已至此,還能怎樣呢?
白雲暖正暗自惆悵着。簾子一挑,楊沐飛走了進來。一見白雲那,他有些慌,支吾道:“阿暖……我……我不知道你……也在這兒。”
楊沐飛說着就要退出裡間去,白雲暖道:“既來了,又何必再走?”
“我只是不放心表嫂,來看看。但……但是……”楊沐飛幾乎口吃。
白雲暖道:“有我在這兒給你倆作證。誰再敢編排你們的是非?”
楊沐飛這才走了進來。他走到牀前,看着牀上的王麗楓,眉頭蹙成了大大的疙瘩。
“表嫂。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楊沐飛喃喃說着,面上流露痛苦的神色,卻也說不出別的安慰王麗楓的話來。
王麗楓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帶着濃重的哭腔,道:“也是我拖累了表弟。你快走吧,免得又給居心叵測的人落下口實。表弟尚未娶親,是清白之人,莫因爲我玷污了自己名聲。表弟,就當我求你,你還是快走吧。”
“表嫂……”楊沐飛此時心緒紛亂。對王麗楓真不知是憐還是痛了。
白雲暖拉了他走出裡間,又囑咐了南湘、寶蝶幾句。便和他一起沿着迴廊,慢慢向梅香塢外走去。楊沐飛好不鬱悶,他愁眉苦臉道:“阿暖,出了這樣的事情,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如若當初我聽從我孃的勸告,不到白家來,是不是就沒有這些事了?”
白雲暖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自責,因爲自責也於事無補。”
二人正說着話,忽聽得書房內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白雲暖和楊沐飛面面相覷,呆愣了一下,繼而雙方都向書房內跑去。推開書房的門,繞進屏風,只見病榻上白振軒睜着大大的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他的手從病榻上垂下來,地上是一個破碎的花瓶。之前是擱置於榻側的茶几上的。
“哥哥——”
“表哥——”
白雲暖和楊沐飛撲到病榻前,白雲暖握住了白振軒的手,有些喜極而泣。白振軒的眼珠子咕嚕嚕轉着,目光從天花板調到白雲暖臉上,繼而又看着白雲暖後面的楊沐飛,他嘟噥了一陣,終於清晰地喊道:“阿暖,沐飛……”
白雲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哽咽道:“哥哥,你記起阿暖了?”
白振軒拿手使勁捧了捧頭,他想要坐起身,卻無論如何做不到。
“阿暖,沐飛,你們快扶我起來。”白振軒道。
白雲暖和楊沐飛忙上前一起用力,想要搬起白振軒的身子,卻無論如何做不到。二人互視了一眼,暗覺不妙。白振軒也是驚疑道:“我自己適才已經試過幾次了,我除了手和頭能動之外,肩部以下全都是麻木的,動不了,甚至沒有知覺……”白振軒言語間,已是一臉驚慌失措。他駭異道抓住白雲暖問道:“阿暖,你告訴哥哥,我是不是癱瘓了?”
看着白振軒一臉驚恐無助,白雲暖只能安慰道:“哥哥,哥哥,你別慌,你可能是睡得太久,手和頭先醒了,其他地方還沒有醒過來而已。”
楊沐飛道:“阿暖,我去通知三姨和三姨父!”
“也讓鬆塔去藥房請劉郎中。”
楊沐飛點頭,飛也似的跑出去了。
白振軒只是抓住白雲暖的手,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一刻也不肯鬆開,他費了好大勁,才問道:“阿暖,哥哥問你一件事,哥哥在昨夜看到心硯投湖了,哥哥想知道她現在怎樣了?救上來了嗎?當時我也跳河了,我想去救她,可是不知爲何我到湖水中就昏過去了,好像我的頭撞到了什麼……”白振軒的頭又痛了起來,他又騰出一隻手去捧頭,另一隻手卻死死抓住白雲暖的手不放。
白雲暖的瞳仁張了張,她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白振軒。哥哥提到了心硯的死,想來他是恢復了記憶,可是哥哥又說到昨夜,那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心硯投湖的時候。也是,他下水救人時頭被湖底石塊撞擊,就上來時便昏迷不醒,後來雖然醒過來一次,卻是隻管王麗楓叫心硯,除了“心硯”二字,什麼都渾然未覺。也就是這次甦醒。纔是真的甦醒,哥哥的意識終於恢復正常了。
見白雲暖怔忡,白振軒又拉着她追問:“阿暖,你告訴我心硯到底怎樣了?救過來沒有?”
白雲暖微張着脣,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一個死字堵在喉嚨處無論如何都出不來。
“是不是……是不是,心硯沒有救過來?”白振軒眼裡滿是驚悸與不安。
白雲暖咬住脣。重重點了點頭。淚便簌簌而落。
白振軒停頓了一刻,便大吼了一聲。直吼得脖子上、額頭上,青筋條條暴起。豆大的淚珠從血紅的眼睛中滾落下來。
白雲暖急得手足無措。她上前又是抱白振軒,又是摸他的臉,急道:“哥哥,哥哥。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哥哥,哥哥,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心硯一定不想看見你這樣,她希望哥哥你好好的,好好的……”
白振軒的喊聲停止時。哭泣的動作卻沒有停止,他的嘴就那麼張着。脖子上、額頭上的青筋就那麼鼓着,眼睛裡的血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白雲暖憂急得整顆心都要碎了。
南湘和寶蝶扶着王麗楓跌跌撞撞從門外走了進來。
“爺……”王麗楓的臉雪白雪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眼眶深陷進去,披頭散髮,看起來憔悴不堪。她步履輕飄地走到白振軒病榻前來。
白雲暖說了句:“哥哥,長嫂來看你了。”便放開白振軒退到一邊去。
王麗楓伸出手顫巍巍握住了白振軒的手,喃喃喚了句:“爺……”
白振軒許久才把頭轉過來,他直勾勾看着王麗楓,眼神裡充滿憤怒與怨憤,他就那麼冷冷地瞅着,一動也不動。王麗楓愣住,繼而終是鬆開了白振軒的手,慢慢直起了身子,卻是如一根風中細竹,怎麼挺也挺不直。
白雲暖道:“少夫人剛剛落胎,身子如何受得,南湘寶蝶趕緊扶她回房去。”
王麗楓也不推搡,任由南湘、寶蝶扶着,腳踩棉絮一般,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書房。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白振軒的樣子,白雲暖愁悶至極,她拿帕子給白振軒拭汗拭淚道:“哥哥,其實長嫂也好苦,你這樣對她……”
白振軒卻只是冷冷的,虛脫了一般,問道:“你適才說她剛剛落胎,是怎麼回事?”
白雲暖道:“心硯自盡已是去年的事情,而哥哥你也昏迷了小半年了,只是這期間醒過來一次,把長嫂認作了心硯,然後便有了孩子……只是前幾日,那孩子不幸沒了。那是個男孩,都六七個月了……”白雲暖儘量輕描淡寫,且避開了王麗楓與楊沐飛夜半傾談那段。
白振軒目光空洞洞的,聲音也冷冰冰的,彷彿看破了一切似的,道:“孩子沒了也好。”
白雲暖還想說些什麼,白玉書和白姜氏來了。白姜氏病體嶙峋,由真娘和白玉書左右各攙扶着走進來,她幾乎是跌到了白振軒的病榻前,一下撲在白振軒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衆人皆在一旁勸道,白振軒醒來是好事,讓她爲自己病體着想,莫哭壞了身子。
而白振軒看着母親面容消瘦,整個人憔悴不堪,便道:“母親,你面色怎麼如此不好?”
真娘一旁落着淚道:“夫人病了數月了……”
白姜氏立即用眼神阻止了真娘,真娘只好話說一半,便噤了聲。
白姜氏繼而一邊拭淚,一邊安撫兒子道:“你醒過來了,母親的病很快便能好的。”
白振軒的淚默默地從眼角滑向鬢髮中,他啞聲道:“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是母親對不起你,母親沒有保住你的親骨肉……”白姜氏說着更加悲從中來。
白玉書倒是一旁寬慰道:“振軒醒了,日後咱們總會再有孫子的。”
衆人又圍着哭了一會兒。鬆塔請了劉郎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