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下午就被長公主接到後宮去了,陳韞玉則是和凌雁遲在公主府歇到酉時四刻纔出發。
臨走前他從路過的僕從腦袋上揭下一頂黑色小帽扣在凌雁遲頭上,正面看還行,可後面一把長髮有些礙眼,於是對他道:“轉過去,給你把這頭髮挽進去。”
凌雁遲乖乖轉身。
陳韞玉把小帽丟給他,一把抓住那滿頭青絲,只覺冰涼滑溜的厲害,便打趣道:“若是你以後沒了收入來源,可以把你這每天飲食寫下來,教那些官家小姐養頭髮,保管日進斗金。”
“你這麼一提倒提醒我了,我這成日裡亂花銀子也沒個收入,還真得琢磨一下致富之道了……”他忍不住晃了晃腦袋。
“老實點,別亂動,剛紮好又散了!”陳韞玉不耐的扯了縷他頭頂的頭髮,又隨口說,“愁什麼,我在呢,還能餓死你不成?”
“好嘞!就等你這句話了!”凌雁遲激動的一拍大腿。
“……要不你還是去賣藝吧。”
“不了,不了,遠在京城,怎麼也不能丟世子的臉。”他的手在前頭直襬。
“我家在遼東,在京城丟臉怕什麼……”陳韞玉拍了怕他的肩膀道,“行了,轉過來我看看……”
凌雁遲神情得意,雙手微張任他打量。
陳韞玉捏着下巴點頭,“除了臉不像小廝之外其他都沒問題,等下進去時你把頭低着點就行。”
“都聽世子的。”說完就把手裡的鍍金摺扇朝他一遞。陳韞玉接過來隨手一展,微微一笑,風姿無雙,兩人就出了公主府。
從西安門入皇城,途經恢宏宮道,過金海橋,兵仗局,再由西上門這才抵達宮內,兩人腳程不慢,進來時前頭正好有幾個大臣,於是便不緊不慢的綴在幾人身後,慢悠悠隨着人流進到奉天殿殿前。
此時殿外御階下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不少文武大臣,都在一邊拱手寒暄。
“哎呀,張大人,多日未見,怎麼看你圓潤許多,莫不是我記錯了,大人不是告病休息的?”這位官員身着絳色常服,頭戴烏紗帽,胸前的補子紋樣是隻孔雀,是個三品文官,看年紀四十有餘,只一雙眼珠子透亮,說話時恨不得將人看穿。
“王大人又所不知,大夫說我這不是胖,是水腫!”這位大人看樣子是個耿直的,言語間盡是對自己疾病的憂慮,年紀較輕,不到四十,身上常服胸口的補子是隻雲雁,這是個四品。
這位王大人很快湊到他耳邊道:“哎呀,我聽說水腫可能是腎經不通,張大人日後可要多多節制呀!”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腎不好?
凌雁遲有些牙疼,在後面扯了扯陳韞玉的衣服,低聲道:“這裡的官員都這麼活潑麼?”
陳韞玉緩緩點頭,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不是沒有道理的,你看到文萱說的那個呆子沒?”
眼看世子的注意力有些歪,他也不好多說什麼,把周遭的人飛快一瞥,道:“你往南面看,玉柱前盯着這位王大人一臉不恥的那位是不是?”
“……”陳韞玉把臉轉了個方向,果然看到一個一臉憤世嫉俗的年輕人,一雙眼就差把這王大人的常服燒個窟窿。
陳韞玉總算能理解一點祁文萱的感受了,就這個看法指不定哪天就會把腦袋看掉,於是他上前幾步,隔絕他視線的同時還對他笑了笑,這蔣風雖然性格直了些,可基本禮節還是有的,掃了眼他腰間的玉,認出他的身份,見他沒有言語的意思就朝他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很快教坊司的一羣人就來了,懷裡或抱各類樂器,或着華美舞衣,在一旁立着靜靜等候,一旁尚酒尚食的緊隨其後,而奉天殿內佈置御座和黃麾的尚寶司的人已經徐徐走出……原來是時間已經到了,已是戌時,本次宴會的主角皇帝本人卻還沒到,等候通報的禮儀司一衆人頭上都急出了汗,過了一會纔有個太監急匆匆走過來高聲呼道:“皇上駕到……”
衆人高呼萬歲後,禮儀司的管事便接道:“恭請皇上升座……”
很快一抹明黃的身影攜着一位冶豔美婦便走了出來,這位陳景帝看起來只三十出頭,面上既看不出威嚴又看不出和善,隨意朝那跪着的百官一瞥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倒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禮樂隨即響起,陳韞玉突然想扭頭看一看凌雁遲,可這還跪着,只好伸出手在後頭探了探,凌雁遲看到這手有些不解,捉住他的手,在手心寫道:“何事?”
陳韞玉卻只是捏了捏他的指尖。
這是在怕自己緊張?凌雁遲心裡一暖,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隨後將手收回去。
皇帝入座,太子、親王起身入殿,緊接着文武百官入殿,依品級入坐,自此宴會始。皇家宴會繁文縟節居多,光祿寺給景帝敬酒敬湯,序班給朝臣敬酒,教司坊跪奏禮樂,文武百官也得跪聽,欣賞完後總算到了光祿寺來收御爵,序班也給朝臣收了杯盞,這時樂起,臣子謝恩,齊恭祝皇帝萬壽無疆,一番客套話之後序班這才上菜。
陳韞玉在晉王下首,上頭依次是齊王,五皇子,二皇子,太子,主位是坐着景帝和端貴妃,對側是一衆大臣,隔着幾個人,陳韞玉終於又見到了他這位堂兄,模樣是一等一的好,但不知道爲什麼,看着人時總喜歡目光閃躲,總像是在害怕什麼似的,而那位二皇子卻是落落大方,行事禮字當頭,待人和煦,據說有時碰上太監都會點頭致意,是以在朝內風評不錯。
其實景帝的子嗣並不多,這些年過去也不過得了五位皇子,平安長大的就三位,三皇子和四皇子是一對雙生子,滿週歲時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就這麼沒了,而五皇子今年才六歲,母妃品級不高,據說只是一位知縣的女兒,當今還是皇子時有次出巡不知怎麼的就看上眼了,結果納到宮裡之後沒享幾年福,生下五皇子後也沒了,這下稚子單純年幼,比起上面這兩位倒是多得了些景帝寵愛。
酒過三巡,說是壽宴,那必少不了獻禮這個環節,就見這慫包太子左右瞥了兩眼才走到殿下,跪下行禮道:“兒臣久居應天,常思及父皇母后,不覺涕零,可自覺周身責任重大,每提筆尋歸,復又擱筆,只求時日飛度,能早日上京得見雙親,今見父皇身體康泰,母后神色從容,神思乃歸,今父皇壽辰,兒臣特意作畫一副獻與父皇,願父皇母后長命百歲,兒臣雖不能長侍左右,有畫相替,足矣……”說完他伏地舉畫,久久不起,衆臣皆惻然。
畫被太監接過呈給皇帝,畫名叫《幼子識字圖》,入眼是一扇雕窗,窗旁寥寥幾筆勾出幾束翠竹,由於相隔較遠,衆人看不真切,隨即景帝大手一揮,示意將此畫傳給衆人閱覽,自己竟是親自將下去將太子扶了起來,他神色雖淡漠依舊,可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動容。
這下大家都看清了,雕窗裡頭赫然就是三個人,年幼的太子左腳上還包着白布,一旁還有一個小孩踮着腳湊在中間這人腳邊,而案前坐着的那人一身龍袍,顯然就是早些年時候的景帝,他一手抱着太子,一手繞過小孩肩頭,手裡拿着一本書,三人正聚精會神盯着那本書籍,案上的細雕鏤空香爐裡冒着嫋嫋輕煙……
太子會獻這樣一幅畫陳韞玉一點都不意外,包括他方纔說的那番話,也句句都是出自肺腑,這人從小就老實忠厚,小時候連只野貓都捨不得丟掉,那腳就是十歲那年爬樹藏貓時摔斷的,現在大了,畫幅賀壽圖還不忘把他那心懷不軌的弟弟捎上……
可陳韞玉也知道,如果單說這一晚,太子和二皇子比,太子已經贏了,他心裡有孝道,有百姓,有手足還有仁心。
景帝重重拍了拍他大兒子的肩膀,一言不發,很快就上御座上坐着了,只是他旁邊的端貴妃的臉色有些黑,太子一口一個母后這叫的可不是她,是後宮掌管鳳印的那位皇后,說是染了風寒不能赴宴。而她只是二皇子的生母。
二皇子的賀禮就簡單多了,他不是蠢人,太子出手後他就知道自己已輸,一衆珍寶獻上後就老實坐着了,日子還長,他不急。
很快輪到陳韞玉,他這賀禮怕是衆多皇親裡頭最簡陋的,沒有奇珍異寶,也沒有水墨丹青,他帶來的是幾本賬本,上頭完整的記錄這遼東三年來的諸多事宜,銀兩支出,軍事佈防等等,透明的厲害。
陳景帝隨手翻了翻就將賬本擱下,問道:“遼王身體可是出了什麼問題,今年怎麼就你一人過來?”
“臣替家父謝過皇上關懷,家父近日時常覺得胸悶體虛且眼前發黑,實是不能遠行,萬不得已臣這才代父上京。”這就屬於胡說八道了,他和凌雁遲都知道他爹現在能打的死老虎。
景帝點點頭,隨口道:“邊關事物繁忙,可也要注意身體,畢竟遼東邊境諸事還要仰仗遼王啊……”
陳韞玉心裡一驚,隨即跪地道:“遼王府不敢誇大,戍邊監軍皆是有目共睹,多次禦敵均是諸位將領指揮有功。”
景帝拿着賬本又翻了兩下,嘆了口氣笑道:“緊張個什麼勁,朕又沒說什麼,你這孩子越發沒有小時候可愛了……”
“……臣知罪。”
景帝揮揮手就讓他回了座位。
凌雁遲放在兩側的手緊了鬆,鬆了又緊,直到陳韞玉回來他的手心還是潮的。說實話,這個景帝讓他有些失望,原以爲大陳皇帝多麼精明,卻也不過是個偏重私情、輕重不分的人而已。
首先,太子既已是太子,那便是日後的皇帝,對於孝行、安丨邦、仁術這些好的德行,就該給予適當表彰,給他臉說到底是給自己臉,因爲太子是他選的,這不僅是給太子立威,也是給自己立威;其次,歷來不管什麼朝代,太子之爭不到登基都不算塵埃落定,這個時候肯定太子同時也是對於其他蠢蠢欲動皇子的一個警告,避免這夥人鬧的太大影響朝政,雖收效甚微,可也聊勝於無;最後,對於陳韞玉代表的藩王,頭兩句凌雁遲以爲他是要敲打敲打幾句,結果這人最後的落腳點卻是嫌陳韞玉無趣……心大成這種鬼樣子難怪周士謀的計劃成功的那麼快……
壽宴漫長,一行人獻完禮後,各類珍饈也都吃的差不多了,很快就有貌美宮娥魚貫而入光足跳起了舞,景帝就在上頭眯着眼盯着這些美人,時不時還和一旁的端貴妃耳語幾句。
凌雁遲實在忍不住了,終於在陳韞玉手心寫了四個字:實乃草包。
陳韞玉正犯困,這會也來了些精神,突然笑出聲來。
可就是這一笑,就笑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