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韞玉的動作已經很快了, 可凌雁遲更快,箭傷既已恢復他便不再夜夜宿店休息,而是通宵趕路, 越靠近大夏, 他心裡不祥的預感就越強烈, 有時靠在荒野樹邊小憩, 他似乎都聽到了尖嘯的兵刃交加聲, 然後在一片血紅中睜眼。
每到這時,他就會想想陳韞玉,這個人是他心裡唯一的溫暖源泉……
然而夜裡抵達屏東鎮時, 這份預感還是被證實了,這天晚上沒有月亮, 黑乎乎的小鎮上沒有一點燈火, 只聞風聲, 捎來隱隱已經發臭的血腥味,偶爾會有小動物驚慌竄走, 驚出一些細微聲響,過一會就不知道躲哪裡去了,往日裡顏色豔麗的布匹這會就連支架也被人掀翻在地,破碎着一片片飄在地上滿大街都是……
那些百姓呢?
那些士兵呢?
他鎮定着下馬,拍了拍馬屁股, 直接將它放走了。
老夥計, 走吧。
他不慌不忙, 一步步朝着山坡上的羊腸小道走着, 突然想起在應天的時候, 這樣的小道他和陳韞玉也走過一條,那天晚上的將軍山……崎嶇是一樣的, 可惜現在的他身旁無人,也無月光。
一直走到馬房,周圍還是沒有聽到半點人聲,四周靜的彷彿不似人間,鳥叫都沒,馬房裡還是有馬的,可惜都死了,還有蒼蠅嗡嗡的四處飛着。他漠然着臉關上馬房的門,手裡是長鞭和長劍,他突然覺得上山的這段路很長,都不敢走快……
四百八十九,四百九十,四百九十一……五百八十一,到了,他到了山頂的木屋旁……
“唔唔!”一聲壓抑的掙扎聲傳來。
凌雁遲偏頭猛的一個旋身,長鞭一卷打落身後一支長箭,四周突然燃起火把,瞬間亮如白晝,一個個拉着弦的士兵就隱在屋子周圍的茂林之間,只要他亂動一下就能將他射成篩子,然而一轉頭,他瞠目欲裂……
“李斯!”
他猛的朝他衝去,卻被飛來的一支箭打退半步。
“哎呦呦~這不是我們智謀無雙的凌將軍麼?怎麼現在孤身一人就回來了?怎麼樣,大陳王府好不好玩啊……”馬事友慢慢走到士兵身前,手裡拿着一張紙,赫然就是不久前他寄回來的信。
凌雁遲陰沉着臉問道:“馬事友——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不幹什麼啊……只是覺得有些痛快罷了,想必凌將軍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今天吧,怎麼樣,李護衛這個造型別不別緻?我覺得綁着的這棵樹不夠高大,只砍他一隻手好像也有些不夠——”
“倏”一聲,凌雁遲直接拔起腳邊的箭朝他扔去,箭矢擦着他左邊顴骨而過,留下一道血痕。
他也不笑了,抹了抹血跡,陰鷙着一張臉說道:“我原本是準備將這些人都殺個乾淨的,可後來我覺得這樣做不夠精彩,看不到你痛不欲生的臉……於是我就將李斯和王衛都抓起來了,哈哈,那個王衛,還真是個硬骨頭啊……死活不肯歸順於我,凌將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用什麼辦法制服的這羣兵痞的?”
“所以你的心裡是沒有王法了?”
馬事友眉毛一挑,像是覺得稀奇,反問道:“王法?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和我講王法?哈哈……凌將軍你怎麼這麼天真?”笑着笑着他忽然臉色一冷,冷聲道,“就算我在這裡錯殺了你你又能如何,朝中可有人是你的心腹?軍中可有人真心服你?再說陛下,你當真以爲他將你放在心上了麼?若不是你那死鬼娘——”
原本凌雁遲一直面無表情,不做任何表示,可馬事友突然提到他娘……他提着劍的身影快到幾乎無影,一羣箭手竟是沒能擦到他一片衣角,很快他就欺身到了馬事友身邊,長劍一壓,直接架在他頸邊道:“如果你實在不會說話,我不介意教一教你……”
馬事友有恃無恐,撥開劍不屑地嗤笑道,“凌將軍以爲你現在還有和我叫板的資本?就問你還想不想知道王衛在哪……”
凌雁遲冷冷的看着他,半晌收劍,卻被突如其來的一支箭射中左腿膝蓋,頓時踉蹌一下,可下一瞬間他猛地彎腰折斷箭羽,直接戳向馬事友的心窩,隨即第二箭射中他的左手肘,然而他也只是抖了一下,馬事友趁機折住他的手腕……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他用力折着凌雁遲的腕骨笑的不可一世,彷彿是隻逗弄老鼠的貓,凌雁遲冷眼瞪他,就見這人彎腰笑道,“知道上次那隻箭是怎麼差點就射進你的心窩的麼?”他狠狠扯出凌雁遲手心的斷箭放在他胸前比劃,“只可惜當時不是我親自動的手……太可惜了!”他的語氣徒然變厲,抓着斷箭猛戳進他的手心,鮮血四濺……
他瘋狂的笑着,以爲凌雁遲會痛呼,可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只平靜地望着身後黑壓壓的弓箭手,心裡想的卻是別的——這一次是不是要食言了?他還回不回的去?
“王衛在哪?”他的語氣沒有波瀾。
他歪頭笑着,有些好奇的打量凌雁遲現在的表情,好心地解釋道:“不遠不遠,我把他捆在後山空地旁的樹上,讓他看自己手底下的兵自相殘殺呢,他不是忠誠麼,我就對那些兵說,你們若是不互相對陣,我就在你們王將軍身上劃一刀,人的身體堅毅着呢,有的人被劃三千多刀都不死……你們猜猜王將軍能挨多少刀……哈哈。”
“你這個瘋子……”他嫌惡地給出評價。
馬事友似乎被激怒了,一把扯過他的領口狠狠道:“我瘋?我瘋還不是被你凌雁遲逼的!行軍打仗哪次不是我衝在陣前,而你卻仗着一副病秧子身體躲在大軍之後,你走之後陛下明明十分器重於我,可你偏偏又回來了,更是直接搶了原本屬於我的主將之位!那是我的你知道嗎!我纔是有功之臣!你竟然說我瘋?你以爲你很高尚?你騙他們有糧草那不是騙?你騙我遠走大陳不回來難道不是騙?你多有本事,既出爾反爾,又丟下一羣手下不管不顧!我看你就是個出爾反爾奸邪狡詐的懦夫!”他雙目圓瞪,似乎要將他洞穿。
凌雁遲任他扯着自己,突然平靜下來,只淡淡道:“你既說我是懦夫,那你敢把陛下的聖旨在這裡讀一遍麼,你敢麼?”
馬事友像看傻子一樣看他:“聖旨?都這個時候了我還需要聖旨?你今日是死是活難道不得問過我麼?”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麼?我現在就給你,就看你敢不敢來拿了……”
馬事友冷笑:“現在輪不到你說話,這裡都是我的人……”
“那你就是怕了,在數百將士身前,馬將軍對付一個身中數箭的人怕了……”
他的語氣平淡依舊,可馬事友卻已怒不可遏,怒道:“笑話!若不是你凌雁遲恃寵而驕我馬事友早就是那軍中第一人了!你想怎麼送死,你說!”
“一人一劍陣前對戰,馬將軍你就說你應是不應?你若輸了就放了他們,贏了就移平這山頭……”
突然馬事友鬆開他仰頭笑了,笑的停不下,笑的溢出眼淚:“哈哈哈……你還打着救他們的算盤呢……哈哈,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可笑的人了……”
凌雁遲毫不理會他,一把砍掉身上箭矢提劍上前,馬事友也拔出身旁配劍……
“嗖嗖……”身旁又射來幾隻箭矢,一支插在他肩頭一支插在他側腰,凌雁遲提着劍後退兩步,譏笑道:“你怎麼能無恥成這樣……”
“是你太天真……到底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他口中說着話手裡動作卻不停,竟是一把將長劍刺入他的下腹,末了將他抵在一顆樹上,與此同時凌雁遲的過去的一劍卻是徹底砍偏了。
他有些頭暈……
他的嘴角一直細細流着血,手肘,手腕,腹部,膝蓋……這些地方的血已將衣裳染紅……
這時馬事友突然拔劍,他頓時脫力靠在樹上,就聽這人輕蔑地笑了一聲,竟朝李斯的方向去了。
“現在還不能讓你死,好戲還沒看夠呢……”
“你想幹什麼!”凌雁遲挺腰,使了一股勁撐劍站直身體,朝他的方向走兩步,頭暈的有些厲害……他搖搖頭,迫使自己清醒一點。
朦朦朧朧中聽到馬事友的聲音:“聽說這是你的家僕……不過他在涼京的家前日裡被抄了,嘖嘖……窮的呦,一整個屋裡都沒有一兩銀子,凌將軍,你說說,你是不是對他們不好?”
一旁的李斯聽到這話頓時劇烈的扭動起來,繩索在他身上早已勒出道道血痕,這會一雙眼更是紅的幾乎淌出血淚……
“你別動他——”凌雁遲提劍踉蹌幾大步,近是近了點,可還是夠不着。
“哎呀,我覺得好事得做到底,乾脆送他們一家上西天如何?”
話音才落凌雁遲就聽到“噗”的一聲,而李斯方纔劇烈掙扎的嗚咽聲突然聽不到了……
“你做了什麼……”黑夜裡他的聲音幽幽的,突然定住腳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的背,他不是害怕,不是驚懼,不是慌張,僅僅只是一句普通的問,他連結果都不想確認,因爲已經沒有結果了……
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家人了……
突然間,他只覺身體輕的不像話,周身彷彿再沒有束縛,□□,血液,似乎都感覺不到,而自己好像也不在存在,他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殺……
察覺到身後劍意,馬事友猛地側身,躲到一旁冷笑道:“給我射,他前胸後背皆有軟甲,朝他肩膀手臂小腿射!”
瞬間箭如飛蝗,遮雲蔽月,他憑空一躍,血紅身影似要上九天攬月,朝着屋後樹林方向踏步而去,腳踩樹幹而葉不動,輕巧的身影像一個鬼魅,只落地時甩出一道長長血痕,一排弓箭頓時齊刷刷撲到在地……
他拖着劍朝屋前空地走去,步履遲緩,“刺啦啦……”是劍尖和地面摩擦出的聲音,所過之處皆是一地紅痕,月亮這個時候卻出來了,和火光一同照在他蒼白疏離的眉眼,血一樣錦袍裹着這個人,彷彿帶着黃泉之下的死氣……
他低着頭腳步不停,突然輕笑一聲,將劍輕輕一抖擡離地面又頓住,驀地勾脣一笑:“不是要取我性命麼?馬將軍又躲個什麼……”
從山下起,他就收了面具,現在這一笑,原本豔極的容貌染血之後竟帶了幾分鬼氣,沒由來的,馬事友有點慌,忙支使着身前小兵道:“都射啊!站着幹什麼!他就一個人怕什麼!”
小兵連連後退,害怕無措道:“將,將軍……箭射完了呀……”
凌雁遲仍在朝前,劍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旁邊,像在給他指路……
這時一把劍驀然出現,直釘在他腳尖之前。
凌雁遲漠然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