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韞玉平生知己甚少, 掰起手指頭也數不出六個,可親人,他只有王府寥寥數幾。像是知他心中忐忑, 凌雁遲走在前頭擋着他, 這下侍衛只是點頭示意, 陳韞玉頓時就覺心裡開闊不少, 衝他勾了勾脣, 可下一刻他的臉就僵住了。
硃紅王府門口,高昂石獅子旁,他爹就站在那裡望着他,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什麼叫老淚縱橫。
“你這個不肖子,你是要氣死爹啊!回來竟敢不回家, 這腿是又癢了嗎!”
老王爺邊罵邊抹眼淚, 原本花白的頭髮已然全白, 陳韞玉心酸不已,忙上前道:“爹, 兒子沒事,兒子回來了,還有雁遲,我們都在呢……”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幾日做夢, 你娘都看着呢……”
男人的感情溫柔卻剋制, 短短几句後這對父子就進了屋, 只餘外頭細雪溫柔的下着。
兩人都平靜不少, 直到喝了一口熱茶, 老王爺才道:“起初雁遲和我說時,我是不信的, 平靜了這麼多年,哪能說反就反?可後來雁遲上京後我夜裡睡不着,想了想這十幾年,其實我們過得並沒有那麼舒心,你娘……就不說了,就說這兩年的戰事吧,從朝廷斷你們的糧開始,再到周將軍殞命,這其中你心中其實是有怨的,對麼?”
直到這時陳韞玉的心裡也平靜下來,擡眼坦然道:“是,這的確是我不得不反的原因,事已至此是我贏了,這天下還是姓陳,可兒子定要將他改頭換面,不苛政,不重賦,兒子要讓過去百姓怨懟之事全部消失,雖任重道遠,可兒子願徐徐圖之。”
老王爺望着他許久,眼裡有心疼有恍惚,可最後他還是笑了,眼角的褶子堆出一個慈愛的弧度,他說:“爹爲你自豪,希望將來這遼東百姓也能爲你自豪,這天下百姓也能爲你自豪!”
“兒子會的。”
這時老王爺將眼神一轉,望向凌雁遲道:“他向來知己甚少,往後在宮裡,就都靠你了……”
凌雁遲瞥了才說完豪言壯語又頹喪下去的世子一眼,淡笑道:“王爺說笑了,韞玉不用靠我,他現在膽識過人,都能用我的名字出征了……”
“你說什麼?”老王爺的眼睛頓時就瞪圓了——敢情他這兒子不要命了?
直到這時陳韞玉才嗅到一股秋後算賬的味道,忍不住捉住凌雁遲的手,可下一刻凌雁遲卻抽回手。
“雁遲是久經沙場,你是什麼?你當自己成了皇帝就能上天入地還是說你以爲自己一仗打了兩年就無所不能了?”
“我——”
“你什麼?”將茶杯重重一磕,老王爺氣的鬍子都在抖,“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怪勇猛?你想過沒,你若是就此戰死沙場爹該怎麼辦!王府怎麼辦!雁遲又該怎麼辦!你讓我們這一家子人抱着頭哭麼?半點本事沒有就學人逞能,你當我朝將軍爲何那麼少,他們都戰死了你知道麼!”
老王爺擲地有聲,聲聲憤慨,陳韞玉都被吼楞了,坐在雕花椅上半天不語,最後老王爺沉嘆一聲,乾脆甩袖走了。
“所以現在你知道你都做了什麼嗎,你是不是以爲我心平氣和的見你就以爲這事翻篇了?你知道我從京城不遠千里來時在想什麼嗎?我在擔心,擔心聽到你重傷的消息……戰場風起雲涌,世事難料,稍不留神就會殞命,而你,帶着區區十萬人馬就敢進攻大夏……有時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難不成以爲自己有九條命麼?”
陳韞玉起身蹲在他面前,將臉放在他膝蓋輕聲道:“你別兇我了好麼,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也很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留你一人在那冰冷皇宮,我怕成爲你的第二個噩夢……”
“所以你又爲什麼要兵行險着?”
“你不懂,我在心底發過誓的,有些人一日不除我就寢食難安,只要一想到那些讓你深陷泥潭的人還錦衣玉食生活自在,我就痛苦不堪……我忍不了,也許從前的我可以,可現在的我不行……爲了得到權利,我不惜出賣自由,爲了不是讓人噁心我的……”
凌雁遲深深的看着他頭頂說道:“你這個樣子我會覺得自己沒用……我的這些事情,憑什麼要你來擔……”
聽到這陳韞玉低低的笑了聲,擡頭道:“因爲我中意你啊……”
雪一直沒停過,只是一直都不怎麼大,零星點點,絨毛似的飄了漫天,氣溫是低的,所以落地也不化,漸漸的屋頂樹枝上就堆了薄薄一層,安靜又晃眼,而凌雁遲就這麼低頭親上他,對這個人,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天還未黑,二人就回到房中,還是陳韞玉以前的屋子,二人依偎在塌上,屋內裝飾擺放一點沒變,窗外那模樣別緻的小屋檐也還在,看成色還怪新,想來是老王爺曾命人又刷過新漆,窗戶被支出一條縫,又風颳着雪沫子朝裡飛,凌雁遲隨手劃拉了一把,說道:“我想法子出來時宮裡已經吵翻天了,你準備什麼回去?”
“就這兩天吧,我爹……他肯定是不會走的,雅湖邊還葬着我娘呢,陳念,我也不放心帶走他,他一走我爹豈不就更寂寞了麼,翠煙和他,現在挺好的……”
“嗯……放心吧,想他們了我們就偷偷溜出來。”
“我曉得的,都走到這一步了,哪還有我沒想過的事情……”
凌雁遲掐了他的腰一把,無奈道:“你就別死鴨子嘴硬啦,你若是真想的開爲什麼這嘴角是朝下瞥的?”
“那你好好抱抱我,等到明日我就會想開的……”
“好啦~別想啦,睡吧,睡着了就好了,等到天一亮,你會發現事情也許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
雪下了三天才見晴,當第一抹陽光照下來時陳韞玉幾乎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窗外的雪滴答滴答化着,他一睜眼就聽到外頭吵鬧的笑聲,忍不住推開窗戶,瞬間就被雪光刺到眼睛。
“凌哥哥你賴皮,毽子不能這麼踢,你這樣一個不掉,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寧之?”
“這你就不懂了吧,我不掉你就不能來搶麼,兵不厭詐嘛,快來快來!”
緊接着寧之就壓低身體張着手,虎視眈眈盯着凌雁遲的腳。
就見凌雁遲腳尖頂着一個灰色的雞毛毽子,一臉促狹的望着王寧之道,“看好了啊,我要踢了。”
“嗯!”
凌雁遲擡腳,不經意朝窗戶的方向一瞥,他今日穿了身蒼色的長袍,未束玉冠,一頭青絲鬆鬆垮垮系在耳後,是另一種慵懶的動人心魄,被他一看陳韞玉就被勾去了半條命,忙地放下窗,心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外頭寧之很快開心地叫道:“喔~寧之搶到啦,輪到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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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是哥哥在讓你呀!”
“那也是我贏,若不是被我的動作分了心神凌哥哥又怎會輸?”
“嗯?現學現賣,有點本事,去,找你陳念哥哥陪你,凌哥哥等會去找你。”
“行!”
不久凌雁遲小跑着進屋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陳韞玉突然覺得臉有些熱,接着就被一個火熱的手掌捧着臉在嘴上親了一下,凌雁遲笑嘻嘻的對他道:“你怎麼這麼能睡,我昨晚又沒有折騰你?”
陳韞玉垂下眼莫名有些羞赧:“大清早就不正經,就這樣還怎麼教寧之。”
“小傢伙聰明着呢,一看就是自學成才的料,你聽聽他剛纔那話。”
“那你不能教他點好的?”
“嗯,嗯……”凌雁遲果斷搖頭,撐手坐牀人往後仰,“不妥不妥,咱們王府不養善人,還是要像我這樣聰明的好!”
陳韞玉面色古怪,嘟囔道:“你倒是會誇自己!”
“這不也是在誇你麼,誇你眼光高啊!”
陳韞玉推開他起牀,凌雁遲就側身在牀,撐着頭看他,眼光灼熱,看的陳韞玉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回頭道:“你老盯着我做什麼?”
他淡笑着道:“翠煙有身孕啦~你羨不羨慕?”
“真的?這是好事啊,扯到我幹什麼,難不成你指望我給你生一個……”說到最後他還瞪了眼凌雁遲。
“誒,我可沒說,你自己瞎想!”凌雁遲連連擺手。
陳韞玉走到一旁一臉,邊擦手邊說:“就說陳念最近怎麼神神叨叨的,就連我這屋子都沒來幾次。”
“這樣你爹就更開心啦!”
“行啦,別安慰我了,我都知道的,今天就走,我記着呢。”
“別把自己逼太狠……你懂我的意思吧?”
“知道啦~長舌婦!”
“……我發現你最近有些不識好歹!”
“可不是麼,被人逼的……”
“你……”
終於到了臨行時候,兩天過去,老王爺的氣也消的差不多了,滿腔怒火到最後也只剩擔憂,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對你我沒有別的要求,就一句問心無愧,雁遲,你也是,你們……你們就好好在一起吧,從今往後,這家國百姓,就都在你們肩上了,大陳的將來,是你們的。”
二人皆是無言,直到馬車駛遠他纔想到該回一句“兒子遵命”,長路漫漫,二人帶着浩浩蕩蕩的心腹人馬終於回京,於是這登基大典就定在了十日之後。
到底是翻了一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