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幾道不和諧的聲音在堂中響起——
“你們說當今是怎麼想的,周將軍明明都打退大夏兩百里了,怎麼還要將他貶爲庶民,這不是寒了我們所有人的心嗎?”
“你是不知道,據說這周將軍曾經被大夏抓去,卻不知怎的又好端端的回來了,還揣着一本敵人的兵書呢!”
“竟有此事?可我聽說是兩國商議後以五年之約纔將周將軍換回來的啊,這有什麼問題?”
“有什麼問題,問題大呢,斬草除根這個道理你當大夏不懂麼?這下放虎歸山又是什麼道理,還有兵書,那兵書也是隨便能給的嗎?”
“那照你這麼說這個周將軍,有問題啊!你們說是不是?”
“你們說周將軍都被大夏抓走了,他是怎麼有勇氣再回來的,要是我,就不給大夏議和的機會,直接一頭撞死,好讓這場仗打個徹底纔好,我大陳兵強馬壯,難道還會怕麼!”
一羣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語,桌子拍的砰砰作響,義薄雲天,不知道的可能會以爲他真的上過戰場,陳韞玉氣的臉都白了,冷着臉扔下一錠銀子當下翻窗而下,把陳念都嚇着了,着急的衝向樓梯,邊跑邊叫:“世……公子,等等我!”
找到馬,他利索的翻身而上,一扯繮繩,和纔到的陳念擦身而過,扔下兩個斬釘截鐵的字:“回府!”
馬蹄聲噠噠,揚起塵土一路,不多時陳韞玉就到了遼王府,朱門前的持戟而立的守衛只看到一個白影從門口閃過,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很快一聲響徹雲霄的“爹——”穿進幾人耳中,好一會陳念纔跟在後頭回來,喘着氣下了馬,連忙也跑到內堂。
“爹,您說的都是真的嗎?周將軍……竟,已經去了麼?”
陳念一進去看到的就是陳韞玉扶着不住後退的身體和發着白的臉,而自家王爺就坐在上首,一臉痛心疾首,他忙小跑着縮在陳韞玉身後。
“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他呢?”陳韞玉喃喃道,他從懷裡拿出一本書,呆呆的看着它,說,“你們所謂的兵書,是這個麼?我當時就不該帶着,就該讓周將軍帶在身上,好叫那羣人看看,這算哪門子的兵書,一本手札而已!周老將軍說此人心智謀略上層,讓我留着日日翻閱,期盼我能早有所成,呵呵,想不到這本手札卻讓他送了命!”他將書往地上一扔,長劍出鞘,就要朝書劈去。
“住手!”老王爺一拍扶手打斷他,眼裡似乎也噙着淚,“你以爲真的是手札的問題麼!你有沒有想過這次帶兵的爲什麼不是我?爲什麼他們還要逼你上戰場?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他們早就想拿我們下手了!”
陳韞玉恍然,扔下劍,抖着嘴說:“所以這些人就要拿周將軍下手麼?他們知道他向來與我親厚……”說完他一抹眼睛,朝外走去。
“你去哪!”遼王起身吼道。
“去看我娘!”風裡傳來陳韞玉的聲音,略帶哽咽。
一代名將,在那冷冰冰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對他口誅筆伐,玉階上的皇帝看着他目光冰冷,沒有人相信他內心的一腔熱血。
陳韞玉想起那天晚上話別,周老將軍對他說“聖上心中有桿秤”,是啊,他心中是有桿秤,可他心中沒有公道,偏的也不是你。
朝堂上先是兵部尚書李密之一句“何以周將軍能全身而退且不費一兵一卒”就一石驚起千層浪,後來侍郎湯顯一句輕描淡寫的“唯南王世子陳韞玉毫髮無損”更是將帝王一顆懷疑之心拉扯到最大。
大陳邊境有六藩王守衛各方百姓,拱立京都,單南王府的兵力就有二十萬之多,莫不是南王通敵叛變了?不然怎麼解釋陳韞玉派去議和這麼順利,且周士謀真的就回來了……
這些人只說了兩句話,可週士謀卻如身處冰窖,他終於明白陳韞玉當時的話是什麼意思。可還是太晚了,最後他看了眼李密之,兩年前,這位尚書的一位遠親的侄子曾打着他的名義拜訪過他,一出口討的就是軍中左前鋒的位置,說是嚮往軍中威嚴已久,然而周士謀見此人歪頭抖腿,一副紈絝模樣,入了軍營怕是一天都撐不下去,便直接拒絕了,爲此李密之曾酸過他一句:“將軍手下想必人才輩出,竟是連個左前鋒都融不進去。”
他不知道這兩件事有沒有聯繫,可現在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了,現在他能做的只有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攬,才能徹底洗清遼王府一家的嫌疑。
六十多歲的老人,一身朝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可背還是挺的很直,他一寮下襬,重重跪下,滿是朝臣的朝堂內彷彿還回蕩着這一跪的迴音,餘音繞樑,他雙手俯地,頭重重一磕,蒼老的一聲:“老臣知罪。”
一錘定音。
陳韞玉跑出去時隨身佩劍都忘了拿,他一貫心思通透,在他爹將這一切說出來時他就想明白了,周將軍是在替遼王府攬罪,是在替他攬罪!
他早該想到的……周將軍一旦被貶就難有活路,沒有人會記得他曾五次出兵,次次退敵百里,守衛大陳疆土!沒有人知道這位將軍把每次打仗都當做是最後一次,六封親筆遺書,句句帶血!沒有人知道這位將軍是多麼信任自己的君王和國家,一句水至清則無魚替它們掩蓋了多少腌臢!而他昔日的同僚,他所信任的君王,卻給他打上俘將的烙印,逼迫他承認通敵!他就敗了這麼一次,連帶着一生功績都被抹去……一代名將,沒有戰死沙場,卻死於人言可畏,自縊身亡。
虧他快馬加鞭回來時還想着將周將軍一家接過來,他纔是做夢,天真的不是周將軍,是他。
豔陽天,弱柳扶風,碧波盪漾,原本一派安然,可他心裡現在卻似三九寒冬,搖搖晃晃間他在一個土坡旁的硃紅水榭邊停下,一個小小的陵墓就在眼前,裡頭正是他娘。他隨手摺下一條柳枝放在墓前,墓前很乾淨,他想扯幾把草敬點孝心都沒機會,一看就是他親爹乾的好事。
他席地而坐,頭靠在墓旁,低低的說:“娘,我好想你……記得你和我說過,人心深不可測,但求無愧於心,可爲什麼我做了自己別人還想害我們呢,周將軍,我上次出征前和你說過的……他也去啦,連屋子都被燒了個乾淨……半月前他還說有個願望,說等我成親要來討一杯薄酒……娘,您說我這裡給他倒一杯,他收的到嗎?”
直到後半夜他纔回去,陳念靠在門邊瞌睡都醒了幾回,看到他更是嚇的一彈,蹦起來說:“世子,你可算回來了,王爺等你等的晚膳都沒用!”
他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道,“讓他以後自己注意吧,我走了。”
陳念定睛一瞧,這才發現他這是出門的意思,身後還有個包袱。自己這是睡的有多死,這開門關門的都沒醒,虧他還睡在門邊吶!
他扯着陳韞玉的袖子一臉惶恐,壓低聲音道:“世子,你這是要幹嘛!”
“心煩,出去走走。”說完他一把打掉陳唸的手,一翻院牆人就不見了。
陳念都快急哭了,要是讓王爺知道他家世子跑了,他這腿不到明天就得瘸,這該如何是好,他急得在門口走來走去,愁的滿頭包,最後乾脆把牙一咬,心道:“左右都是一頓打,出去跟着世子玩一趟再說!”
他回去收拾了些細軟就從後門溜了出去,結果一出門就看到陳韞玉倚在門邊,腳底下正踢着一顆碎石子,他抓着小包袱心有慼慼,吶吶道:“世子,你沒走呀。”他正愁出府後找不着人呢。
陳韞玉把手朝他肩上隨意一勾,就把人帶着走了,說:“我還不知道你,等你呢,本世子帶你去散心,江南好風景啊,美人顏如玉呀……”
幾日的功夫,兩人就到了應天府境內。應天府自古就是一派繁華,素來以溫婉著稱,略帶晨霧的景緻中依稀可見鶯歌燕舞,奼紫嫣紅開遍,豔冠四方,路上幾抹淡綠色油紙傘下的水鄉佳人,一路娉娉嫋嫋,帶來幾聲嬌笑,落到人心裡貓抓似的,路邊小攤販雖也叫喚,可聲音較遼東人卻含蓄許多。
陳韞玉這時候倒作起了世子派頭,還賃了個畫舫,雕花木窗,輕紗做門,被挽在一旁,溫酒放在案上,他就倚在軟榻上邊喝酒邊賞着溫柔水鄉,這裡的雨似乎都溫柔許多,一小點一小點,始終不肯下大,像是怕驚到這秀美春色一般。
陳念卻無心欣賞這如畫美景,有些擔憂的看着陳韞玉,說:“公子,你快別喝了吧,空腹喝酒傷身,您該是知道的呀?”
陳韞玉朦朦朧朧的衝他擺擺手,含混不清道:“你不懂……來這,江南地方,不醉一場就……等於白來……”
“可公子也不能這麼喝啊,萬一身體喝壞了老爺能把我殺了。”陳念有些着急了。
“怕什麼!”陳韞玉拍拍胸口,一臉仗義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我保護你。”
公子,我謝謝你呀!可你能不能換總說法。突然他鼻子動了動,似是聞到什麼味道,探出頭一看,卻是一個糕點鋪子裡傳出來的,甜絲絲的槐花香順着細微春風飄到人鼻子裡,勾的陳念口水都快下來了,他連忙晃了晃快睡着的陳韞玉,直勾勾的看着那邊說:“公子,公子,我看路邊有槐花餅,我去買兩個來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