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雁遲腦子乍然變的很空,突然想起從前,一個人在他耳邊說:“小將軍,朝廷艱難,此去必是龍潭虎穴,想要活下去,必須忘了你是誰,不聽,不想,不言,你可以成爲任何人,唯獨不能做自己,懂了麼……”
他看到時年十五歲的自己懵懂點頭,隔着漫長時光,他知道倘若再來一遍,自己依舊會點頭,因爲他別無選擇。這些年他行屍走肉,用一張面具隔絕他人,隱藏自己,寫的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字,喝的是這世人慣喝的酒,享受的是這世上至高無上的權利,沒有喜好,沒有鋒芒,只有一身皮囊是自己的,沒有人知道他多麼孤獨……
陳韞玉還在打量這些字,突然聽到一聲輕響,“滋”的一聲,雕花楠木椅動了下,轉眼他就看到凌雁遲把手放在心口低頭有些難受的樣子,他忙風一樣移到他身邊扶着他,緊張的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又喘不過氣了?陳念!”他大聲朝門外喊道。
凌雁遲拉開他的手,不在意的擺了擺,笑着對他說道:“你真是傷到我了,我寫這麼好你也不誇誇我……”
因爲我沒有誇你所以你就一副要死了的樣子?
信你纔有鬼!
陳韞玉一瞪他:“好好說話,究竟怎麼了?”
“沒事,沒事,真沒事,就是剛纔頭有些暈,多虧你這把椅子。回頭能把它搬我屋裡去麼?”
陳韞玉毫不客氣的拆穿他,“頭暈你抓着胸口乾什麼?”
“誒?這樣啊,那我抓頭好了。”說完他還真就把手放到腦門上。
“……”陳韞玉不說話,只眯着眼一臉危險的看着他。
凌雁遲把臉一沉,鄭重道:“實不相瞞,在下有些困,可否借世子的牀榻一用。”
陳韞玉真是受夠了他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氣的把他往牀邊一扯,怒道:“睡,我看着你睡!”不睡我就打死你。
凌雁遲乾笑兩聲,倒也沒怎麼扭捏,直接就躺下了,屋子裡很快就傳出他均勻的呼吸聲。
雨勢突然變的很大,嘩啦啦傾盆而下,窗外景緻朦朧,泥土清香撲鼻而來,靠近窗櫺有些潮溼,可陳韞玉沒有動,他有些煩躁,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似乎感覺到了些什麼,可這感覺就像飄在空氣中潮溼的水汽,無處不在,無跡可尋,卻又讓人無法忽視,令他有些沮喪。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鮫綃紗帳裡始終沒有動靜,陳韞玉就那麼在窗邊站了一個下午,直到帳內傳來一些窸窣細響他這才挪了挪腳,卻發現挪不動……完了,麻了。
這時傳來陳念小跑着的足音,收了傘他帶着一身水氣跑進來,樂呵呵的說道:“世子,王爺喚你們去前廳用膳。”
“翠煙姑娘他們你叫了麼?”陳韞玉慢慢揉着腿。
“我叫啦,她不願去,說得了世子庇護不敢再有所求,只希望每日爲世子抄經書祈福,晚膳我就喚人給他們送過去了。”
陳韞玉一揮手,皺眉道:“罷了,你先過來扶我一把。”
陳念疑惑,問他:“世子這是怎麼了,站也能把腿站麻?”
“就你話多,不知道我生病了麼?”
“不對呀,世子病的是腦袋,怎麼腿也難受了?”
“噗嗤”一聲,紗帳內傳來一陣輕笑,凌雁遲低低的笑道:“陳念我覺得你還是閉嘴的好,當心捱揍。”
聽到聲音陳念馬上鬆開他,跑到牀前殷勤的把帷帳挽好,嘴裡還道:“哎呀,要睡早說呀,那隔壁屋子世子早早的就讓我佈置好了,就等凌公子住進去了!”
“陳念——”陳韞玉來勢洶洶。
凌雁遲故意大聲“哦——”了聲,尾音拉的老長,壓住他的聲音,笑着問道,“老早是多早?”
他已經起身,正抱臂好整以暇的瞅着陳韞玉,陳念彎腰在整理薄衾,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家世子要吃人的眼神,很快答道:“給你講,那可不是一般的早,一回府他就吩咐我了,還說那間房門口沒有花花草草正好,省的你犯喘疾……”
“哈哈哈……世子想的怪周到的。”凌雁遲笑聲爽朗,一雙桃花眼彷彿落了漫天星子,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陳韞玉。
察覺到他的目光,陳韞玉卻只看着陳念,眼神不善道:“讓你過來扶我你聽不到麼!”
不知大難臨頭的陳念:“哎呀,來了,來了!”就在他往回跑時突然看到陳韞玉那彷彿要吃人的眼神,頓時就停住了,警惕的盯着他,默默的移到了凌雁遲身後,露出一個頭小聲重複道,“世子,我們先去用膳好不好,王爺還等着吶……”
“過來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陳念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凌雁遲按着坐下,這人邊笑邊說道:“你就坐下吧,我怕世子打你。”說完就朝窗邊走去。
他身體半蹲,手放在自己屈着的左腿上,仰頭看着他,嘴角還噙着一抹笑,陳韞玉聽着他問自己:“是哪條腿麻,左腿還是右腿?”
陳韞玉木木的,覺得他的聲音裡藏着一個陷阱,他不由自主被蠱惑,緩聲的應道:“兩個都麻……”
凌雁遲低頭又是一笑,陳韞玉都聽到了他溫柔的鼻息,“你到底有多喜歡着窗外的景緻,一連看幾個時辰不曉得累麼?我若是你,必得把這牀挪到牀邊,哪怕四季臨風覆雪也不怕……”
他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勻稱,指甲殼被修剪的圓潤,淡淡的肉粉色頂端有個小月牙,像他笑起來時眼睛的形狀。這雙手現在正在他僵硬的小腿肌肉上不疾不徐的按着……
陳韞玉這個角度指看的到他稍顯凌亂的髮絲和白淨的眉目,他試圖打量凌雁遲的眼角想尋找皺紋的影子,因爲他娘就很愛笑,那些細紋將她襯的格外溫柔。可這個人的眼尾明明什麼都沒有,爲什麼他卻還是像被溫柔擊中內心?
“你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麼?”他緩緩問出聲。
“這個啊……我得想一想,山雞是一樣,茶是一樣,嗯……美食?這個太籠統……啊!對了,我喜歡好看的東西!一切一切!”他捏着捏着突然擡頭笑眯眯的看了眼他。
“你看我做什麼……”世子有些彆扭的把頭扭過去。
“世子品行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我當然得多看看了。”
“對對!這話沒錯!”陳念把腦袋擱在桌上還在邊上附和,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陳韞玉覺得自己被這倆人聯手涮了,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振一下世子的威風,就把眉毛一挑衝陳念道:“你還不過來扶本世子一把,看着客人在這忙活你很爽快是不是?”
陳念聞言雖是苦着臉的,可說出來的話可是真真的不怕事大,這人站起來後先是咳嗽了聲,緊接着就捏出一股細嗓,裝作手上還有個佛塵的樣子,一甩,挺胸仰頭喊道:“太后起駕~”完了還真像有隻手搭在他小臂上似的,一直舉着,朝他走去。
“噗……”這次凌雁遲是真忍不住了,笑的直接坐地上,“哎呦,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哈哈哈……”
陳韞玉想笑又覺得丟臉,一直憋着,直接衝到桌邊迅速的在他腦門拍了一巴掌,說:“能耐了是不是,會開我玩笑了,就說晚上是不是想去守馬房,是不是!”
陳念一秒認慫,捂着腦袋戲腔都出來了:“啊呀~呀!世子,再不去用膳老爺可就真真的等急了呀~”回府這些日子他天天跟着王爺聽戲來着。
陳韞玉氣死,手捏袖口瞪着眼指了指他,他便機靈的躲在凌雁遲身後,還傻乎乎的笑了兩聲。最後陳韞玉一甩袖子直接走了,順便把門口兩把油紙傘也一併帶走,這下兩人傻眼了,就見這人走到庭院拐角處望着兩人笑的一臉得意,他還晃了晃手中多餘的一把青色油紙傘,這是扳回一城的笑。
雨幕飛檐下是世子得意的笑臉,庭中桃花競相怒放,開的正豔,青草春意盎然,可這一切在凌雁遲看來都不及他半分。他一咧嘴,擡手遮住頭頂,絲毫不在意落在身上的滿身水珠,泥水飛濺間,一抹青色的身影就撞入雨中,他幾個跨步就到了陳韞玉傘下,直接奪過他手中多餘的傘朝陳念扔去,隨後拉着人就朝長廊跑去。
他抓的是陳韞玉的手腕,冰涼涼的,陳韞玉有些失措,腳底一滑,被凌雁遲帶了一手就站直,可身上還是不可避免的溼了半身,凌雁遲玩心大起,索性把傘直接扔了,大雨很快將他澆了個透心涼,到迴廊後他才一抹臉笑道:“哈哈,痛快,痛快,以往我時常忌憚病軀,不敢這樣,不敢那樣,從來不曾肆意過,想不到淋雨的感覺這麼痛快!”
陳韞玉想起他的病內心有些複雜,看他這麼開心內心也有些釋然,突然他整個人抖了下,不由自主的抱着手臂打了個噴嚏。
“啊,對不起啊,我忘了你風寒還沒好,我們趕緊去前廳吧!”說完伸長胳臂將人一勾,姑且勻了點熱氣給他。
陳韞玉點頭應了聲後還揉了揉鼻子。
遠遠的傳來陳唸的聲音:“世子,你先去,我回屋給你們拿兩身衣服。”
“看看,還是有點機靈的,沒白疼……”凌雁遲打趣他。
“等我好了定要教他分清楚尊卑!”
凌雁遲又在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