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用監內。
幾個太監在裡頭推搡個不停。
“今兒誰當差, 要去趕緊的,否則皇上又要罵了!”掌事太監手拿拂塵看着手下的人也是一臉頭疼。
“敢問王公公,凌公子他今日在哪?”
“……前日你們在哪找到他的?”
“在尚衣監。”
“昨日是在寶鈔司。”
“……那今日你們去鴻臚寺碰碰運氣, 據說皇上的一手字都是他教的。”
小太監們仍是一臉愁苦道:“王公公, 奴才們往後不會日日都要尋他吧, 凌公子武藝高強, 就算奴才們找到他可他會飛啊!”
掌事太監王公公也嘆了口氣, 安撫道:“你們早前來報,不是說他都在睡覺麼?罷了,容我去給皇上稟報一聲。”
奉天殿內, 陳韞玉一襲黑色常服,正心不在焉的批着摺子, 都半天了, 這一筆紅仍未落下, 身後的太監是個機靈的,上前給他重新沏了杯茶, 陳韞玉看的煩躁,索性一扔御筆,端起來就喝了口,哪知下一刻他就全吐出來來了,小太監嚇的馬上就在御前跪下, 惶然道:“皇上息怒, 熱茶燙口, 都怪奴才未曾出言提醒……”
陳韞玉只覺嘴裡又澀又苦, 於是道:“起來說話, 這是哪來的茶?”
這時小太監才道:“回皇上,今晨碰到凌公子, 他交代給奴才的,說此茶皇上甚愛,於是……”
果然,於是這位九五之尊便發愁的揉着眉心道:“朕不是讓你們跟着他的麼,又跟丟了?”
小太監無措地點點頭。
“罷了,說吧,今日最後見他是在哪?”
“王公公讓奴才們在鴻臚寺附近找公子,可是沒找到。”
“行了,退下吧。”
看來這個人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啊,於是這位新帝就此撂筆——找人去了。
事情要從那晚二人談心說起,原本是他先開的頭,結果反被親的七葷八素,後來竟不知怎麼就睡着了,待到第二天清晨一摸身旁,就發現人沒了,盤問一圈也無果,太監們都不知曉,派人去找也收效甚微,看得到抓不着……
也就是說,還沒等他開始實施冷戰,這個人就已經跑沒影了,除了深更半夜趁他睡着後回寢宮外,基本處於見不着人的狀態——見不到摸不着,還天不亮就跑,這除了陪丨睡之外和賊又有什麼區別?
正當他心煩時突然見到一抹黛色的身影,頓時眼就亮了。
“雁遲!”他原想運輕功追,可察覺到身後一羣太監愁人的眼神,只得定下腳步。
讓他氣的是,這人見他先是咧嘴一笑,後來竟跑了!
反天了這是?
“都別攔朕,就當今日沒見過朕!”說完他腳尖點地,幾步躍起,踩過幾個宮牆,人就不見了。
一衆太監宮娥,開路的,舉着黃羅傘的,拿着日月扇的,均是面面相覷——這新皇,怎麼跟之前不一樣啊!似乎太活潑了?
活潑的新皇陳韞玉追着人就去了,可到太液池附近時卻跟丟了,他索性慢下來,順着池水慢慢走。
已經立冬,雖是碧波盪漾,可空中已有了寒氣,想到方纔這人單薄的衣裳,該帶身薄披風出來的,給這人披着也好。
“雁遲你在麼?出來,我們回宮,這裡有些冷。”
突然一個小果子落到了他頭上,在他擡頭時,凌雁遲卻突然張開手嚷嚷道,“接着我啊!”
陳韞玉從善如流,果然伸手,不曾想這人卻縱身一躍,到了他身後,掰過他的臉尋着脣就親了上去。
他的手有些涼,陳韞玉索性用手蓋住他,一吻閉才道:“做什麼日日躲着我?”
凌雁遲將他摟在懷裡,二人頭頂是一顆葉子都掉光了的樹,他笑着說:“有個人不是說要一個月不見我的麼?”
“所以這是你的策略?”
“也不是,就想熟悉一下,多走走看看。”他放開他,二人額頭相抵。
“什麼地方不能等我和你一起,萬一跑到哪個太妃那裡去了看你怎麼收場。”
“那你還不趕緊把我收到房裡,這樣萬一撞見我也是有名號的!”
“胡說!”陳韞玉瞪了他一眼,道,“我能把你當女子一樣麼?”
“好啦,好啦,不氣,我保證以後日日都和你一起起牀。”
“這還差不多,走吧,回去,就爲出來找你我撂了一堆事!”他一手牽着人就走,像牽王寧之一樣。
路上宮娥太監三三兩兩,遇見陳韞玉就跪地行禮,可眼神卻不自覺往這笑着的兩人身上瞥,這笑容舒心又自在,多少年了,皇宮裡從未有過。
二人相攜去了奉天殿,陳韞玉回到案前批摺子,凌雁遲在裡間窩着看閒書,整個殿內安安靜靜的,龍涎香嫋嫋,不知不覺他就擡頭看向窗外,清平殿的這個方向也有個窗子,向陽開着,能望見一棵梨樹,春日裡開花最美,一片片的帶着清甜的香味,時常吹進殿內,李斯雖抱怨的多,可洗淨這些梨花拿去泡酒的也是他……這奉天殿外栽的不是梨樹,而是一簇芭蕉,下雨天讀書應該正好。
現下晴好,凌雁遲心浮氣躁,書也看不進,索性溜達到殿外,正瞧見陳韞玉眉頭緊鎖,一臉剋制的怒容,有些好奇奏摺上的內容,於是悄無聲息的繞到他身後,小太監舉棋不定,想稟報又有些遲疑,就見凌雁遲機靈地衝他眨了眨眼,惹得人臉一紅,就低頭只做不見了。
“皇上登基在即,卻後位空懸,未有兒息,臣等皆焦心不已,臣等亦知皇上與凌公子感情甚篤,幾經患難,可母儀天下者,男兒何當?臣等以爲,皇上可先擇一二妃嬪……”
“噗!”看着看着凌雁遲卻突然笑出聲來,從陳韞玉胳膊下面抽出這本奏摺說道,“這個不錯,我來看看這是誰寫的,他沒讓你立後,只讓你娶妃,這一退一進的,還有幾分腦子~”
陳韞玉沒想到竟被他看了去,頓時起身,黑着臉就要奪奏摺,凌雁遲舉着手看完落款,郝功鴻,果然不出他所料,這年頭聰明人不多了。
“笑什麼笑,這個時候你還笑的出來!這麼想讓我納妃麼!”見他笑陳韞玉更氣了,忍不住罵起來。
“郝尚書說的是實話吧,目前你根基不穩,還是順着他們一些好……”凌雁遲笑着扶上他的肩膀。
陳韞玉的臉色終於變了,推開他,指着自己驚疑不定道:“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娶別人?”
“……”凌雁遲抓了抓頭,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你心中你就是這麼想我的?”他簡直難以置信。
“若想穩固朝廷,子嗣是必須的,你……”他越說越心虛,後退幾步。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你不是想讓我娶別人麼,你等着!我這就擬旨。”
陳韞玉已經坐回案前,提筆的手都在發抖,凌雁遲也有些煩悶,乾脆退到殿外,他也不曉得這番不過腦子的話怎麼就出了口,他明明不是這麼想的……
這天他在宮內晃了好久,直到熄了燈也沒回去,最後尋着一座冷宮頂上呆到很晚,冷宮寂靜,連鳥叫聲都比別處少,琉璃瓦,彎弦月,大抵是南北同源的原因,有時他一恍惚就覺得自己還在大夏,看見鳥就想自己也長出翅膀,可他現在已經哪也不想去了。
夜裡三更後凌雁遲才偷偷的溜回去,帶着一身寒氣,結果才進殿他就發現有些不對勁,隔着重重帷帳,裡頭透出些許微光,人沒睡,還有剛沐浴完的皁角香。
“我以爲你今晚不打算回來呢。”陳韞玉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深紫色帷帳內燭火飄了飄,隱隱透出一個散發拿着書的人影,說話間他又將書翻了一頁。
“我……”
“知道錯了麼?”
“……也不算錯,就像他們說的,就算不立後你也總會納妾,九五之尊,這本就是常態。”又是這樣口不由心,才說完他就想把自己舌頭咬掉。
帳沒陳韞玉“嘁”了聲,自嘲道:“我拿唯一看你,你拿常態看我,有時我竟分不清我們到底是什麼一種關係……”
“我沒有!”凌雁遲心裡是這麼想的,可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這一下堵的他有些難受,下一刻帳內的燭火就滅了,昏暗的宮殿內蒙蒙一片,好幾個眨眼,他才慢慢適應,摸索着朝牀榻走去,突然很多人憑空出現在他眼前,隔着帷帳看他的面容晦暗的夏寧帝,深夜角落裡加着寧神香的宮女,殿門外低聲私語的太監……一瞬間他像是回到了冰冷的清平殿……
於是他朝前走的腳步就換了個方向,不能在這裡,不是這裡……
他的腳步聲很輕,可陳韞玉還是第一時間衝了出去,他鞋都沒穿,在門口堵着人難以置信道:“我們一步一步一起走到現在,爲的就是你看到我就跑?”
凌雁遲腦中混亂,只想擺脫身上束縛,擡手一下掙脫他,陳韞玉後退兩步直接楞住,下一刻上前又猛地攥住他,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勁——這個人的身上爲何這麼冰?
“來人,掌燈!”他大吼一聲,殿門外的太監很快入殿,整個乾清宮頓時亮如白晝,直到這時他纔看清眼前攥着胸口面白如紙、冷汗涔涔的人,就這一會凌雁遲就東倒西歪,幾乎站立不住。
“宣太醫,宣太醫……”他一把扶着人,朝身後跪了一地的宮人吼道,“趕緊宣太醫!”
凌雁遲扶着他的手,擠出一抹虛弱的笑道:“我們先離開好不好?”
陳韞玉頓時朝後看了一眼,心中生出一個想法,忍不住問他:“這裡是不是……很像大夏?”這個人每日早出晚歸,是不是因爲他很本無法入睡?
閉上眼凌雁遲終於點頭。
“好,我帶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