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恢復平靜,陳韞玉還是沒能想起忘記的是什麼,扭頭就見凌雁遲看着他一臉思索的表情,便摸着自己的臉道:“怎麼這麼看我?”
凌雁遲搖頭,敲着桌子狀似隨意問道:“昨晚你都不記得了?”
陳韞玉唔了一聲,揉着眉心一臉痛苦的說:“想不起來,喝太多了。我昨晚幹什麼出格的事了麼?”
凌雁遲眉毛一挑就開始唬他:“沒別的,就是抱着我一直不撒手來着!”
“鐺啷”一聲,陳韞玉拿瓷杯抖了下,杯子直接跌在桌上,他眼睛瞪的老大,用手指着自己鼻子,一臉難以置信。
見狀凌雁遲捂嘴偷笑,擺手道:“沒有,沒有,世子表裡如一,睡着後安靜的很。”
聽完後陳韞玉竟是十分隱晦的翻了白眼,看他的眼神有些嫌棄,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轟出去……”
凌雁遲只是笑,爲了挽回形象連連拱手告罪,十分油滑,“不了,不了,世子饒命!敢問世子殿下這一去什麼時候再回來?”
陳韞玉一想到現在形勢頭就更疼了,臉色也有些凝重,搖搖頭說:“不好說,有可能就在遼東待着,我猜你也聽明白了,朝中有人爭權,應天府也成了是非之地,等這風波一過,你也找個理由離開吧。”
凌雁遲一句話脫口而出:“我能去遼東找你麼?”
陳韞玉微楞,方纔的愁氣便煙消雲散,難得露出一抹笑:“當然。那個,你不去蘇州了?”
“不去了,相似的風景又何必看兩處呢?”
“那好……”
很快喬裝好的陳韞玉就出了城,王勉給他準備的馬正在城外,一人一馬就在這豔陽高照的翠柳道上消失不見。
爲免人疑心,陳念是黃昏出發的,他走的時候王勉府內正在設宴,理由是招待遠親,就連湯顯也受邀了,說是宴會其實也就一兩桌,無非是些平日裡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官員,此宴會官員入內時皆要搜身,一律不允許帶銀兩禮物之內,搜到銀錢皆由貼身小廝帶回。
王勉不傻,他也不想這勾結藩王的罪名才洗清就又搭上個結黨營私的罪名。說白了,請這麼多人都是做給湯顯看的:麻煩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頭子沒有勾結遼王世子,這是我家親戚!飯你也吃了就好好閉嘴,守好禮部這一畝三分地。
凌雁遲搖身一變就成了王勉義妹那能文善武的兒子,全程微笑也不多話,整個宴會辦的還算成功,燭火襯的夜如白晝,觥籌交錯,在座各人都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在尚書府又多呆了些時日,凌雁遲才帶着翠煙從水路走了,畢竟做戲要做全套,他也不好半路把姑娘撇下,實際上他對翠煙印象不差,這姑娘話不多。
靠近清明多雨水,成日裡湖面上都浮着一層霧氣,凌雁遲興致也不太高,少有的煩躁,這樣走下去怕是還要半月才能到遼東,若是中途再有個什麼意外耽擱幾天就真立夏了。
他們乘船一路往北,到青州時發現有些不對勁,很多百姓竟都往南去了,富貴點的駕着馬車拖家帶口,普通百姓就杵着木棍,帶着老小慢慢走,行人多了,路旁的青草葉子上都蒙了一層灰。他不動聲色的下了船,找了個茶肆要了壺茶就坐着不動了,茶是粗茶,幾乎品不出什麼味,喝了幾口他就放下了。
路上行人雖多,可前來喝茶的人並不多,店家是個衣衫整潔的小老頭,見他風姿不俗,頗對胃口,就坐下和他閒聊道:“我看公子不像本地人,可是來走親的?”
凌雁遲搖頭,有些疑惑的說:“先前聽聞青州風景極佳,途徑此地卻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敢問店家,何以這些百姓都如大雁遷徙,拖家帶口的往南走呢?”
老人家也有顆慈悲心腸,嘆了口氣就將一番由來倒了出來:“早前遼東戰事熱烈,我們也只是有所耳聞,並沒有見過,哪知道現在戰事結束後又來了個活羅剎,天天抓着城裡的年輕人建什麼祠堂,老百姓連供的是誰都不知道就被抓去了,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建就是了,可事情沒那麼簡單,很快那些人回來時皮膚就開始發癢,潰爛,後來竟是高熱不退,就這麼死了兩個,幾人家人自是心有不忿,就想着報官,哪裡曉得這些人官官相護,倒把其中一家的女人給打死了,這下雖然沒人敢再鬧,可大家都怕呀,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都傳那祠堂有些邪門,衙門還在不停抓人,沒過多久就成現在這樣了,年輕的都逃了,只有我們這些老傢伙跑不動的就留在這裡了,沒辦法,根在這裡……”
“這裡不是齊王封地麼?不知店家說的羅剎又是何人?”
“公子有所不知,這位齊王自來此就是個不管事的,只管吟詩對月,下棋譜曲,大小事務以前都是巡撫大人在打理,風調雨順的,大家過的和和美美的倒也安逸,可前些日子不知道怎的,好好的突然就被抄家了,一家老小都殺了個乾淨,只留了個五歲的小娃娃現在還不知道在哪,現在老百姓也在找,是想救,官府也在找,是想殺,唉……這年頭,誰還敢當好官吶~”
凌雁遲看着夕陽下衣衫襤褸的一對夫妻,女人左手牽着一個大點的小男孩,右手抱着一個尚在襁褓的小女娃,她黑瘦的小手裡攥的小玩意是個少了條腿的布娃娃,黑乎乎的,幾乎分不清正反。小男孩被扯着朝前走,只有一雙眼白的驚人,看着周圍神情懵懂新奇,男人則是面容愁苦疲憊,身上的一堆行禮幾乎壓彎了他的腰,不知道朝南走會不會有出路……
偷生何易?苟且得存。
“老人家可知道他們建的那個祠堂是誰的?”
“後來才聽說是孔子的,說是這新來的巡撫沒讀過幾年書,突然在夢裡開了蒙,夢到的正是這位老先生。”
聽到這裡凌雁遲的臉色就有些奇怪了,這是披着一身聖賢皮行雞鳴狗盜之事啊,若是百姓不干他是不是還會倒打一耙,說這些人的聖賢書都白讀了?
拜別老先生後凌雁遲便去接翠煙下岸,翠煙默默跟在他身後見他越走越偏有些疑惑,便問道:“公子是否記岔路了?”
凌雁遲心下一動,扭頭衝她笑道:“你想陳公子了麼?”
翠煙的臉很快紅了,羞怯的搖了搖頭。
凌雁遲又是狡黠一笑,說:“巧了,我也在想一位陳公子。”
“啊……”翠煙明顯楞了。
“哈哈哈哈!”凌雁遲樂不可支的說,“開玩笑的,只是我有些惦記那個小孩,想去找一找,忠良之後若是不能善終,不知道要寒了多少人的心。”
“公子高義,想必老天爺也會開眼的。”
“你錯啦,老天爺怎麼會有眼呢,它若是有眼爲何看不到這麼多惡人,這麼多冤屈?”
“公子說的奴婢不懂。”翠煙面上有些疑惑。
“你懂了夠多啦。”說完他淡淡一笑,只是這個笑她看不懂。
見他疑惑招手,她連忙小跑着跟上去。
明明天還未黑,這主城裡的鋪子卻全是關着的,空有一張布幡揚在外頭,顯得空曠又荒涼,塵土飛揚,地上隨地飄着些碎布,絛帶之類,仔細看就會發現小巷子裡是有人出攤的,只是數量較少,且十分機警,只偶爾探出頭四處看看再把頭縮回去,也有鬍子都白了的老人坐在小攤子前拿着幾根竹篾編紙鳶,竹篾帶刺,老人看不清,幾個指頭上隱隱都沾着血跡。
凌雁遲步履不停,朝前走,老人家喊住他道:“你是哪家的小娃娃,趕緊把這衣裳換一身,頭髮也遮住,臉上抹點竈灰,這年頭,太體面要遭罪的。”
凌雁遲道了聲“多謝”就走了,翠煙卻上前買了一個紙鳶回來,見他冷漠有些不解:“公子爲何如此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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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雁遲搖搖頭,接過紙鳶嘆氣道:“如果不能從源頭解決問題,又何必給人幻想?徒增煩惱罷了。”
“啊……翠煙不如公子想的周到,是不是做錯了?”她有些慌。
“無妨,小善暖人心,姑娘無錯。”凌雁遲步子不停,翠煙跟在他身後進到一間翠樓裡,一進去就楞了,這不是煙花之地麼!她怯怯的拉住他的袖子,喚了他一聲。
凌雁遲扭頭衝她眨眨眼,她懂,這是放心的意思。還未進去,裡頭的酒香脂粉香就噴薄而出,害他猛打了個噴嚏,總算揉着鼻子進到屋內,就見整個大堂被燭火映的亮如白晝,姑娘們拿着帕子掩面嬌笑,男人們摟着纖腰縱情聲色,連帶着嫋嫋琴音都聽不真切,這裡果然是濁世裡的銷金窟。
果然不管外頭怎麼鬧騰,怎麼荒涼,這煙花之地是最不缺乏熱鬧的,原本她們服侍的對象就是官家富賈,而現下這種狀況下對這些人來說,很本傷不到很本。
老鴇原本看他風度翩翩,一副有錢公子的樣子,很快熱着臉迎上來拉他朝裡走,可看到身後的翠煙時臉色就有些古怪了,明明有美人在側爲何還要來這處消遣,於是待他也不熱絡,隨手指了個縮在角落的姑娘就扭着屁股走了。
凌雁遲也不在乎,要了間雅間,一展摺扇揹着手就奔着二樓去了,姑娘一看這有三人,臉都綠了,立刻把他想成了個無恥紈絝,倒是翠煙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對她小聲道了聲“無事”。
你說無事就無事了麼,來這裡怎麼會是無事的樣子?這姑娘嚇的直髮抖,掐着木扶梯的手指甲都泛着白。
翠煙無奈,凌雁遲權當什麼都沒看到,無事人一樣一個跨步和兩人拉開距離,進屋後一挑紗簾,鋪蓋一卷放下帷帳也不管兩人,直到這時這姑娘才鬆了一口氣。
翠煙到底是在煙花地待過的,瞬間懂了凌雁遲的意圖,那茶肆老闆說的籠統,可能還有些細節給漏了,他是想讓她打探點消息。
這姑娘在這處似乎不怎麼受待見,起初十分拘謹,不過翠煙待人溫和,很快兩人便以姐妹相稱,不多時就打聽出那逃過一劫的孩子叫王寧之,之前被前巡撫王川的家僕給護住了,可後來事情敗露,家僕也被抓住,這孩子就打聽不到消息,就跟消失了一樣,官府也沒再明目張膽的抓他,但是這裡的百姓卻是天天夜裡偷偷的找。
凌雁遲聽了個七八分,覺得這看似膽小的姑娘有些不簡單,她明明不受待見,卻還能知道不少,於是走到外頭對她說:“辛苦姑娘,如果今日能救得這孩子,裡頭當有姑娘一份功勞。”
猛聽到男人的聲音嚇得她頓時起身,後退幾步,凌雁遲擡起雙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你能救他麼?”僅一句話她就懂了他的意思,雖害怕卻仍是怯聲問了一句。
“自當盡力。”
她點頭。
凌雁遲又對翠煙道:“我出去一晚,你們倆就在裡頭的牀上睡,把門關好知道了麼?”
得了應答他就從包袱裡掏出那麪糰一樣的面具遮住口鼻,支開窗直接跳出去,俊秀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夜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