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密之派來的人是兵部侍郎湯顯,就是那位在朝堂之上質疑他爲什麼能全須全尾回來的仁兄。
據說他是被貶來的,來應天府後在禮部掛了個虛職——禮部侍郎,要知道皇上已經好久沒來應天府了,禮部壓根無事可幹,哪怕最初想有點作爲的人最後都混成了閒人模樣,成日裡澆花逗鳥,好不快活。那府衙更是門可羅雀,官員們平日裡就來點個卯,然後人就不見了。
所以這位湯顯現在就是閒人一個,他既然閒了,那王勉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有雙眼睛總擱那盯着他。
換好衣服回去時已天色見昏,凌雁遲已經醒了,睡眼惺忪的勾手倚在門邊,一見他就露出一抹笑,揚手道:“哪去了這是,竟連陳念都不帶。”
“出去逛了逛。怎麼樣,要出去走走麼?”陳韞玉在迴廊上定住。
凌雁遲伸了個懶腰,不慌不忙繞到門口道:“行啊,我這把骨頭都要睡軟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長廊,陳韞玉在想這些事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告訴他吧,這明顯是件動不動就會惹上殺身之禍的事,不告訴吧,山上兵器的事也說不過去。誰知凌雁遲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問道:“怎麼了,有心事?不對……我怎麼聞着你身上有股脂粉味?”他在陳韞玉頸邊嗅了嗅。
陳韞玉心不在焉推開他:“去聽了幾首曲子。”
凌雁遲眉毛一挑,不置可否,又湊近他說道:“喜歡聽什麼,回頭我給你彈,保管比那些個鶯鶯燕燕彈的好。”
陳韞玉聽到這裡也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了,再擡頭時握着拳頭的右手就鬆開了,他淡淡的說道:“馬上就清明瞭,你不回去祭祖麼?”
“……你這腦袋裡想的什麼呢?琢磨半天竟是在想這事?”
“遠在大夏的話,加上行程半月,過去時正值清明,我沒算錯。”
凌雁遲覺得自己有必要使點手段了,抓了抓頭便說道:“我爹孃去的早,這麼多年也就在山上的那幾年纔會去拜拜,下山後再沒去過。他們一直在我心裡,所以清明我不回大夏,實際上,若是有可能,我寧願這一輩子也不回……”他嘿了聲,歪頭衝陳韞玉一咧嘴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不是個東西?”
陳韞玉想到藥的事了,有些沉重,搖頭道:“所謂清明,行的是祭拜之禮,祭拜先人這是其一,其二也是爲了給活着的人一個重逢的機會,家人聚首,緬懷過去的同時好讓人更珍惜當下。既然他們都不在了,那就自己珍惜自己吧。若大陳能讓你開心,一直在此又何妨?”
完全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的凌雁遲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開心道:“韞玉兄不愧爲凌某人的知己啊!所以既然都是知己了,你有什麼煩心事不能跟我講?”
想不到這竟是一個坑,陳韞玉竟忘了這個人有顆七竅玲瓏心。
他驀地生出幾點後知後覺的恐慌——什麼時候他竟變得別人一眼就能看穿了?這個人太懂他,知道他在想什麼,會說什麼,甚至連應對的話都想好了。
二十年來所受的教導告訴他:這麼下去不行,無論是作爲世子還是陳韞玉。於是他僅僅搖了搖頭,一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掩於嘴邊。
凌雁遲詫異了下,也就做罷。
起風了。
近日多淫雨,搞的街上小攤小販的紙鳶生意都差了不少,有雨聲助眠,凌雁遲的精神卻是好了許多,不再成日都是睡了,這天天氣剛轉疏朗,微風和煦,凌雁遲一把拉過在牀邊打盹的陳念道:“走,我們出去找你家世子去。”
陳念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公子去哪了,他就說讓我待在這陪你。”
竟是連陳念都不說,這人的嘴還挺嚴。自從那晚兩人談話無疾而終後,陳韞玉在他面前出現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早出晚歸的,只是每次午時回來都會給他帶碗素面,他都吃膩了,想找個機會告訴他,結果這人轉眼又不見了。
他笑了笑,也許是時候該離開了,這世子也不笨,起碼幾分心眼還是有的。在大夏那幾年,他年紀輕輕卻位極人臣,不知遭了多少非議,他全都不在乎,可現在,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個看的順眼又興趣相投的人,可自己卻先害死他師傅,單這一件事,他們倆就難有善終吧……
清風朗月一壺酒,滿地梨花盼友歸。這晚凌雁遲等他到很晚,直到都有些微醺才聽到推門聲。
陳韞玉聞到酒味時眉毛幾不可察的皺了下,他明明有和這人說過要少喝酒的,走到桌邊一看,好樣的,一壺酒只剩一半。
陳韞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凌雁遲睜開眼睛,未語先笑,說:“你回來啦?感覺好久都沒見過你了,怪想你的,今晚月色不錯,一起喝一杯啊。”說着他邊揉僵硬的胳膊邊朝空杯裡倒酒。
“喝酒傷身,你大病初癒自是不該如此。”陳韞玉作勢要收酒杯,結果凌雁遲手快,一把連壺帶盞全攬在懷裡,半個身體壓着不放,嘴裡還嚷嚷道:“不行,不行,平日裡不喝可以,可今天這酒不喝不行,就當爲我餞行啊……”
前半句陳韞玉不以爲意,只當他是喝多了耍酒瘋,可最後一句卻直接將他釘在原地,鬆開手吶吶道:“你要走啊?”
前些日子,他曾以祭祖爲由想讓這人遠離應天這是非之地,被凌雁遲拒絕了,於是他自然而然的覺得這人不會走,雖然他們終會分別,可至少不是現在。可是……
“嗯……是啊,雖然這裡風景很好,可雨也是真多,我都沒有好好出去玩一趟,自從進了這尚書府還成日被人盯着……”
是了,他說過,長命百歲固然好,可他也貪自在。
陳韞玉沉默了會才低聲道:“那你什麼時候走呢?”
凌雁遲故意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爲何不留我?”
陳韞玉垂眼:“留……留你,還是不要了吧,江南風景雖好,可看膩了也就這樣,無非翠柳紅花,煙雨畫舫,各種滋味都體會一遍便不算白來。”
月光清朗,在陳韞玉臉上打下一片陰影,容顏更是如玉一樣,可他低垂的眉眼卻叫凌雁遲看不懂。他明明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反着的。
“那來喝酒吧,也不祝我一帆風順,真是的。”凌雁遲索性不再想,將酒杯滿上遞給他。
一聲翠響,二人碰杯,涼酒入腹,陳韞玉坐到他身邊問他:“那你接下來準備去哪?”
凌雁遲捏着酒杯打量,一臉思索:“暫時還沒想好,蘇州不錯,離此地也不遠,聽說也是一片錦繡。”
“蘇州,蘇州不錯的,我娘就是蘇州人。你去了可以先找個琴樓聽聽彈評,然後朝當地人打聽幾個名趣景點……”
凌雁遲也不說話,只給他斟酒,“你娘既然是蘇州人,又怎麼遇見你爹的,王爺擅離封地這事不對呀?”
也許想着日後難再相見,他的話也多了些,道:“我娘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繡活冠絕一方,當年太后六十大壽,我爹琢磨着給她送一件蘇繡秀衣,因太后祖籍也是蘇州,也算是投其所好。結果這事還是我爹親自去了才辦成。原因無他,派去的人查到我娘雖是最好的秀娘,可脾氣十分古怪,凡是開口就談銀子的一律攔在門外,更別提刺繡了。我爹很疑惑,這世上怎麼會有不要錢的女子,那別人又是如何得到她繡品的呢?
“我爹風塵僕僕趕過去,問我娘:‘要如何你才願幫我繡這衣裳?’我娘一聽就知道我爹是來過的,第一話就說:‘總算不談銀子了?’我爹疑惑,說:‘姑娘這是何意?以銀錢易物本就正常,如何能不談銀子?難不成不給錢麼,這樣姑娘何以謀生?’
“到這裡我娘才覺得我爹和以往那些人不一樣。一般人談銀子,都覺得這個世上沒有銀子買不到的東西,隨意買賣,隨意揮霍,毫不珍惜。要知道一針一線皆是繡娘心意,如果不是送給珍視之人,那手指頭流的鮮血不就被怠慢了麼?可我爹談銀子卻是因爲擔心繡娘收入微薄,難以維持生計。
“她覺得自己從前也許錯了,不該將以往那些談銀子的人一棒子打死。於是她就問我爹爲何要這件繡衣,我爹說爲了他娘六十大壽,後來我爹至誠至孝的心就打動了我娘。可他們那時雖然心意相通卻沒有在一起,我爹是王爺,侯門似海,老百姓都知道,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而自己過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她不願意。
“我爹最後還是回了遼東,給她留了一句話,他說,如果兩年後她還沒有嫁人的話,就再來帶她走,如果她還是不同意,他就再等兩年,再兩年……結果第一個兩年我娘就跟他走了,我娘重情,我爹也是,他們一起生活五年,我爹從未提過要納側妃的事。他老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最好,連我都是多餘的。”陳韞玉笑了笑,溫潤依舊,就是眼神有些飄,說話間酒是一杯不停,看樣子有些醉了。
凌雁遲聽完很感慨,說:“王爺王妃都是重情之人,伉儷情深。”
陳韞玉搖頭,眼裡是埋的很深的痛苦,說出的話卻有些輕:“可朝廷有人見不得遼王勢大,有小人讒言說我爹爲何會娶一個江南繡娘,說他私自離開封地,居心不良,圖謀不軌,我爹百口莫辯,因爲太后那時已經薨逝兩年餘,朝中人心詭譎,沒有人會替一個遠在遼東的藩王說話,唯恐被扣上同謀的帽子,於是我娘爲了還我爹一個清白,留下一封親筆信就跳了湖……”
凌雁遲一顆心徹底涼了,這個事情和周士謀何其相像。
人言可畏,唾沫如刀,比兵器更冷的是人心。
半晌他都沒有說話,最後才發現陳韞玉竟然直接伏在桌上睡着了。
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