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這次既不用臥底,也不需查探什麼,自然是分房間睡,均是一夜無夢,一身疲乏盡數褪去。
這天是十七,次日就是皇帝壽辰,晚上會有晚宴,原本陳韞玉想的就是帶凌雁遲四處走走就算完,結果清和一大早就鬧過來,底下丫鬟紅着臉在他倆門上拍個不停。
“世子,郡主有……”
“要事,要事,就說我有要事找他!”
“世子,郡主有要事……要事需同二位商議……”
陳韞玉一陣頭痛,他就知道日子沒這麼舒坦,索性他一貫也不怎麼貪睡,門倏地就打開了。
“文萱,你又在這裡譁鬧,就不怕姑父責罰你麼?”
“怕?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早打聽過了,爹爹今日早早的就去宮裡當差了,娘也說要去宮裡走一趟,畢竟皇帝舅舅壽辰可不是小事。所以沒有人管我啦,走呀!走呀!我帶你們去個好玩的地方!”
這時凌雁遲也穿戴整齊出來了,今日他穿的是一身黛藍色的粗袍,也沒戴冠,仍是一根灰色絛帶束髮——那缺了一半的頭髮一時半會是長不齊了,腳底一雙同色雲紋鞋,腰間一個翠色荷包,手握一把淺金摺扇,穿着雖素卻仍舊耀眼,倒像是哪家的翩翩公子來體驗人生了。
陳韞玉上前一步疑惑道:“爲何做這身打扮?”
凌雁遲展開袖子看了看自己,滿意道:“京城不比別處,我得低調點,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個小人物,小心使得萬年船嘛……”
陳韞玉一搖頭,這個人幹什麼事都能萬無一失,唯獨對自己這張臉沒有足夠認識,糾結道:“你確定你不抹點泥上去?”
凌雁遲警覺的看着他,身體微微一縮道:“你想對我這個老實人做什麼?”
“做什麼要這樣小心謹慎,有本郡主罩着你們還怕有人來找茬不成!”清和郡主拍着胸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郡主,反而像哪個土匪窩裡的當家夫人。
陳韞玉一臉複雜的把她的手放下來,語重心長道:“妹妹啊,我求求你給姑母留點面子吧……”
她當下鄙夷道:“瞧瞧你們這副被四書五經毒害的書呆樣,我這叫仗義懂麼?走走,去用膳,就等你們了!”說完就一手拉一個,凌雁遲都被這豪放的舉動驚呆了,用嘴硬朝陳韞玉比了四個字:女中豪傑。
陳韞玉無奈只笑。
用完膳祁文萱就帶着幾人去了京城內最大的茶樓,名喚長慶茶樓,此樓很有些氣派,入內不憑銀子,卻憑臉面,任你如何富貴,第一次入內必得其他熟客引薦,再由堂官記錄下身份信息,待到月尾由茶樓賬房派人去各人府上結清用度。
須知京城達官貴人如過江之鯽,路上隨手扯住一位老大爺那有可能就是哪位尚書大人,也是因此,此樓雖是規矩奇葩,可來往的賓客卻是絡繹不絕,因爲大家都想要一個合乎自己身份的談話地點,要知道,京城這個地方,很多話並不適合在家裡說。
這回好了,祁文萱帶了兩個新保鏢,成日裡非跟着她的那些蝦兵蟹將也被遣了回去,她今日換了身男兒裝扮,身量嬌小,怎麼看怎麼像個俊秀少年,到門口時堂官一時沒認出來,便看着陳韞玉問道:“不知道諸位可有相熟之人引薦?”
清和郡主手背在背後裝模作樣咳嗽幾聲說:“你仔細瞧瞧我……”
堂官果然彎腰細瞄,半晌還是搖頭,說:“這位小公子模樣清秀,若是小的見過必不會忘,想來該是沒有來過小店。”
無意的褒獎威力最大,清和開心一笑,一錠銀子就出現在他手心,她揹着手昂首闊步走進去,慢悠悠道:“算你會說話,銀子賞給你了,今日酒水用度他日記得去長公主府取!”
陳韞玉餘光瞥着那堂官站在門口好半天沒動,像是楞了一樣,他笑了笑便說:“今日你作弄於他,下次他認得你了可就少了樂子。”
“沒關係,左右我也不常來!”說着她就上到二樓,找了個靠窗的雅間坐下。
桌子不大,呈四方形,木是上好的梨花木,桌面下方皆刻有精細花雕,因一面靠窗,一面做門,其餘兩邊皆用同色木雕隔斷隔開,隔斷前覆有輕紗,紗上或繡季夏荷圖,或繡蒼山被雪,繡工巧奪天工,栩栩如生,唯中部束以絛帶捆綁,反倒將這兩扇紗的境意破壞了個遍。
一進去陳韞玉就將他和凌雁遲所在那面的紗簾給解開,紅的荷花,綠的荷葉,黑線繡的水痕也就出來了,他用手撫了撫,有些懷念,輕聲道:“這是蘇繡。”
祁文萱依樣畫葫蘆,也把自己那邊解開,點點頭開心道:“還是世子表哥你有眼光,那草包和我來時什麼都不曉得,只會跟我說這字畫不錯,還會衝我傻笑。”
這一句可把凌雁遲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眼珠子一轉便問道:“你說的草包……莫不是你的哪位追隨者不成?”
祁文萱有些苦惱道:“什麼追隨者,不過一個二愣子罷了。”
“那郡主是不是有事想讓我們做?”凌雁遲一語點破,笑盈盈的看着她。
她杏眼一眯,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拍桌道:“果然世子表哥的朋友也不是俗人,這都被你猜中了。”
凌雁遲哈哈大笑,才用完早膳就來茶樓消遣,說不是有事要談他都不信。
小廝輕手輕腳的端着茶進來,很快又退出去,凌雁遲但笑不語,只給三人倒好茶,茶是好茶,味道清新淡雅,卻沒有苦氣,嫋嫋冒着蒸騰熱氣,小啜了口茶她才道:“這個事情只能靠你們了,早前我不曉得世子表哥要來,着實糾結了一陣子,今晚皇帝舅舅壽辰,宴請文武百官,到時候那草包估計也會在殿內,若是他有什麼異常舉動,煩請世子表哥幫我看着他點。”
陳韞玉有些驚訝,沒問是什麼異常舉動,只是覺得奇怪,他這位表妹從小就任性囂張,何時還會替別人張羅了,不由問道:“讓你這麼費心,難不成你看上這人了?”
話都到這份上清和便果斷承認了,點頭道:“沒錯!他叫蔣風,最楞的那個就是!到時候你一看就認出來了,說的好聽叫直言不諱,說的不好聽叫一根筋,哎呀,總之很楞,所以世子表哥這是答應我麼?”她絲毫沒有女兒家的扭捏,一股腦的說出實話。
陳韞玉斟酌了下,問出最重要的一點:“他與你是否同心?”
“這是自然,我清和貴爲公主,仰慕我的人能從城頭排到城尾,我既然看的上他,他怎能看不上我?”
陳韞玉和凌雁遲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個這個“自然”有待商榷。陳韞玉這才問道:“具體什麼事且說說看,需要我做什麼?”
“我一說他是什麼官你就知道了……”
“難不成這人是個御史?”凌雁遲忍不住猜測道。
清和苦惱的點點頭。
凌雁遲“噗嗤”一聲笑出聲,而後連連告罪道:“這種大場合,難不成你還擔心他罵人不成?”
“我是真擔心,前幾日他一封奏疏把他爹罵了,說他爹玩忽職守,你知道嗎,那時候他爹和我爹在一塊……”清和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糟心,茶都到嘴邊了硬是沒喝下去。
“等等,表妹,他爹又是誰!”
“吏部尚書蔣長平,就是他教出的好兒子,參了他一本,他們全家都是書呆子,死腦經!蔣風尤甚,路上有人疾行他都看不過眼,老想去勸阻,現在不知道多少人想整他,這傻大個明明就是憑自己本事爬到右僉都御史這個位置的,就因爲眼裡容不得沙子,把所有的同僚得罪了個遍,現在滿朝文武都在傳他能高升是因了自己爹的裙帶關係,都把他當眼中釘!”
不知道爲什麼凌雁遲總想笑,這郡主脾氣秉性奇怪,就連她看上的人似乎也不怎麼正常,這人是想當海瑞麼?
陳韞玉見她越說越氣,寬慰道:“別急,別急,左右晚上我也得進宮一趟,我會幫你照看一二,只是你這心思,姑母知道麼?”
清和這纔有些沮喪,把玩着茶杯道:“告訴她也沒用吧,她向來尚武,就歡喜我爹那樣的,怎麼可能會把我許配給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官……”
“……”陳韞玉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倘若那蔣風真與她心意相通便也好辦,最怕人家對她無意,他只得道,“今晚你且放心,表哥萬不會讓他有事的。”
得了肯定答覆清和這才拍拍屁股走人,兩人又喝了會茶,原因無他,凌雁遲這個茶鬼捨不得這一壺好茶……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窗子總讓陳韞玉想起在應天時看凌雁遲賣藝那回,也是這樣一身黛藍衣袍,一身藥香,鬢髮微亂,就那樣對着人羣笑着。
“發什麼呆呢,想好小不點的那個賬本怎麼解決沒?”凌雁遲伸手在他肩上點了點。
“眼下不是有個最便捷的方式麼?”陳韞玉語氣淡淡。
凌雁遲的眼睛猛的一亮,低頭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不會是這小郡主的心上人吧?”
陳韞玉轉過身,手撐着窗框不看他,平靜道:“有何不可,難不成在你心目中我是一個大善人不成?”
聽出他話裡的賭氣意思,凌雁遲加深這抹笑意說:“你這樣隨意揣度我的心思有些不對吧,莫非你很在意我怎麼看你?”
“你多慮了。”
“多慮的是你呀,世子……”凌雁遲擠到牀邊,手肘擱在窗沿,背靠着窗,歪頭看着他道,“同一個皇城裡生不出兩樣心思,不復雜就生存不下去,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反而覺得是你把我當成了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
陳韞玉終於低下頭,說:“只是我不喜歡這樣,這樣很累。”
凌雁遲拍拍他的肩膀,“不怕,辦完事我們就回遼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