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界交天峰——
高峰過雲,接天一剎,甚至看不見青鳥而過,只見雲霧環繞,寂靜之中默然佇立,高山層層分割。只見山底一片赤紅和鮮嫩的綠意層層疊上,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色彩,卻融合得完美無缺,甚至分不清何色歸何色。山腰卻是蕭瑟又是寂靜的枯黃,隱約能見到殘餘的幾分綠意,山尖之處便是白雪皚皚,狂風呼嘯,漫天飛雪卷卷而來。
蒼天白雲,清晨入世,隱隱几道霞光穿透天際,照在交天峰上,透出淡淡光圈,一圈圈傾灑在山峰上。
山底的一抹綠意之中,一道石梯自下而上,直達小廟。一名束髮挽髻的灰衣少年匆匆地走過長廊,滿臉汗珠,緊張之至。他停在一道譚木門之前,顫抖着手,剛要敲下去,卻不料門吱呀一聲,自己先開了,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容,迎着清晨的光輝,生機蓬勃。
一老者一身白袍,似已年過七旬,但眼眸亮麗,精光爍爍,絲毫沒有七旬老者的倦意或是散漫,他拈着袖口,看着自己的弟子,目光淡淡掃遍他全身,不動聲色地探查着他的內力,半晌,他似乎是在惋惜什麼,搖了搖頭,失落地垂下眸子,最後無奈地低低嘆了口氣。
少年心如何懂得老者無望的期待,對常年閉關的師父流露出一臉惶恐,卻帶着幾分驚喜,看着面前的老者,退後幾步,畢恭畢敬地跪下,說道:“師父……天,天封神教的左護法來了……”
老者不再沮喪,點了點頭,嘆了口氣,悵然道:“天下各路高手一爭高低,紛紛要奪取《聖言傳》,每每都是你死我活,天封神教的秋教主也是因此喪失了性命,弄得先前叱吒風雲無人可敵的天封教萎靡不振的。如今倒好,又是比武……不知長孫世兄可到了?”
少年搖搖頭,帶着幾分敬意和畏懼道:“長孫前輩沒來,三公子來了。”
老者登時眸子一亮,本是憂鬱的面容上添了不少喜色,他笑問道:“可是元奕賢侄來了?”
少年也是喜色滿面,笑着點點頭,“是,三公子已經在前院等着了,您可需先更衣?”
老者頷首,笑着應道:“你倒是心細,好,你且讓元奕賢侄等等。”
說罷,便撩袍而去,少年欣喜地起身,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出了小廟,興致沖沖地向前院趕去。
前院,一名少年靜靜負手而立,清晨的日光稀薄而溫和,打在他頎長的身子上,他線條精緻的眸子裡帶着幾分柔和的笑意,以處事不驚的態度平靜地看着窗外的樹。一頭烏髮隨意攏起,倒是增添了不少優雅和隨和。
半晌,他勾起脣角,爲絕俗的面容上添了幾分明朗,他含笑看着大膽落下的雛鳥,嘰嘰喳喳地在他身邊玩耍。他自生高貴,衣着樸素卻是合體,暗水銀紋細膩地勾勒在袖口,更是襯得修長如玉的指潔白光潤。
趕來的灰衣少年咋舌,呆呆地看着他靜怡的模樣,突然不忍打擾他。
那少年卻是極爲靈敏,回過身來對着灰衣弟子遙遙作揖,他溫和地道:“麻煩閣下了,多謝。”
那人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長孫公子客氣了。家師已在更衣,即刻便到,公子先入座好了。”
聽得那小弟子一番話,屋外大步而來幾人,爲首的一身清淡,自氣質來看倒是和長孫元奕相同,只是年方四十,卻是眸色精明。隨後而來的幾人都是相同的裝束,卻少了幾分柔和,多了幾分隨意。隨後而來的便是幾個粗眉大漢,身形魁梧,臉上的笑意卻頗是明朗。
長孫元奕笑笑,上前一一認過。
先前最先來的書生模樣的人舉扇作揖回笑,道:“恕餘某眼拙,這可是長孫三賢侄?”
長孫元奕含笑着欠下身,輕然笑道:“餘先生眼可不拙,您‘神鷹’的威名可是全然不假,正是小侄。”
身後幾人也紛紛笑起來,卻多了幾分敬意。
“神鷹”餘丘遐,以“百里之外無物可逃”之名勝於武界,他擅暗器,遙遙之外的暗器他都能一一看清,又可說出暗器路線,令天下好漢都爲之稱妙,因此以“神鷹”爲名。
餘丘遐笑着又客氣了幾句,便與長孫元奕攀談起來。
一屋子其樂融融,餘丘遐聽長孫元奕說着近來各個教派之事,其餘人也聽得仔細,卻忽聞門外有人大笑着喝道:“好!長孫三公子實在是俊!還頗有見識!在下喜歡得緊!”
那聲音朗朗傳開,帶着幾分內力傳入屋子,餘丘遐頓時一驚,他本是無防範之心,可聲音一來卻覺得胸口一痛,當即悶痛難當,心下大驚,環顧四周,卻見其餘人的臉色相比之下只差不好,似乎都是被那人隨意一句話所帶的內力震到了。他頓時覺得一片驚懼,當下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我諸位也好拜見拜見?”
餘丘遐的武功雖不說是一等,卻也是衆多人中的拔尖,胸口疼痛難當,也不免驚了驚。他也不枉是好漢,對自己受傷一事絕無憤怒,只覺來者武功高強,所處上流,勝他十倍,只覺得滿心佩服。
那人飄然而入,打量着長孫元奕,半晌笑道:“長孫公子近看真是漂亮得緊,實在是傾國傾城啊!”
一屋子人見他沒有惡意,看他們的眼神又隱隱有幾分歉意,當下忘了不滿,頓時紛紛大笑起來。長孫元奕也笑笑,對他欠了欠身,不語。
有人笑着喊道:“那可不是?可有比長孫三公子更美之人?還請高人引見引見啊?”頓時所有人又是一片大笑。
那人笑道:“長孫公子雖然是美極,可這武功和爲人卻是令在下咋舌驚訝啊!不枉爲一好男兒。可這美貌上嘛!在下倒真是見過比長孫公子美多了的男子,這人想必諸位應該是聽說過的。”
餘丘遐笑着道:“您所言不假,空有好面容可不成,這爲人品德以及仗義可是重要的!不知您所說的是哪位啊?”
那人笑眯眯地一拂袖,臉上收去幾分輕鬆,多出幾分敬意,他微笑道:“那孩子就是季某老朋友的嫡系徒兒,那老不死的可就這麼一徒兒,不論是從武功還是從面容,都是出類拔萃的,只可惜啊,那孩子可沒長孫三公子那麼大氣和寬容,那孩子是有仇必報的性子。”
當下,衆人紛紛愣住了,有幾個猜出來的也不敢說什麼。
餘丘遐突然退後幾步一作揖,恭敬道:“敢問大俠可是‘十界七首之一’的季先生?”
季乘康笑笑,擺擺手,“餘先生不必如此,我的確是賤姓季,草名乘康。我七個人不過是仗着點背景優勢,多了幾分內力罷了,如何都不能算是自己的成果。又何來‘首’之稱?”
長孫元奕一抖袍,同樣欠下身道:“那季前輩說的可是天界的玄天少主?”
季乘康含笑着點點頭,想起長孫冀曾在交天峰頂以一敵百的英勇模樣,不免多看了長孫元奕幾眼,笑道:“那孩子雖在容貌和武功上勝過你,可性子卻比不及你啊!有時的確是難登大雅之堂。”
想當年他每說一句話,那君零都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說得他連連敗退,毫無反手之力,不禁苦笑。
烈陽高照,曬得君尋悔頭暈目眩,只覺得自己這次回藥王峰後覺得會被認爲是去沙灘曬太陽了——有四五個小時了吧……
悲了個催的。
沒關係,她現在不是搖搖欲墜想睡覺的狀態了,她很有“誠意”和“歉意”地跪在地上,託着臉頰頭一點一點的,一副“再不來人她就會睡着”的模樣。
她昨晚下山時差點摔下去,嚇得她魂飛魄散,硬是一夜沒閤眼。她從不敢規規矩矩地走着狹長的臺階下山,她怕。早些年的恐高症倒是被沈流年天天揮霍完了,她對高度也不再害怕了。可是她還有一個非常不科學的毛病,小竹說這是“空間幽閉症”。
她怕走狹長之上的樓梯,一節一節很陡,她曾站在山腳下,光是看着那臺階就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所以,她害怕,因此沒睡覺。
從而導致她現在非常沒“誠意”和“歉意”地眯着眼睛。
直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視野中,她滿腦子瞌睡全褪去了,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挺直腰,感受着寒冷順着脊背往腦勺竄,擔心着自己的背會不會挨一巴掌。
他丟下一個籃子,衝她冷笑一聲,淡漠地道:“吃吧,吃完了趕緊走人。”
君尋悔怔住了,什麼意思?
他做的飯菜那味道她死都忘不掉,明明還是在埋怨她吧,幹嘛送飯?還是說這是一個很噁心的考驗?不太可能,他相當討厭做作地去試探他人,因爲會產生不必要的麻煩和不想要的隔閡或是其他效果。
還是說,他和那個姓楚的人所說的完全不同?他當真是厭惡她至極,以至於這送飯都只是施捨。
他瞧不起她,不要她。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稀罕她。
他的確是瞧不起她,所以把她看得那麼嚴,什麼都要他自己來。藥再苦也必須喝,即便他會哄她、逗她、給她糖吃,也必須喝下藥;再熱鬧、再精彩的日子裡他也要逼着她早點睡,十二點之前她若沒睡覺,第二天他起牀時就一定會把她也揪起來,讓她在三點的漆黑中昏昏欲睡;書再難再無趣,他也會逼着她背,看完後他就像個老師一樣在那裡提問,答不出來的話她第二早還得三點起來讀書;出去玩必須要有人跟着,即便是他有事出門也要有六百玄天軍跟着,若是沒有,被他知道了就要被拎去寫字,寫到天昏地暗,寫到飢腸轆轆,寫到她寫的字和他寫的完全是一個樣,分不出是誰寫的。
看來,他的確是待她很嚴,雖然有時很疼她。
原來他從未正眼瞧過她。
她就這麼一文不值麼?以至於連最後一個親人都要嫌棄她沒用。
但她的確是沒用,她一生下來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玄天家直系以封熒七十五號爲界限,她六十六,差了九號,是他在她六歲覺醒時拼命保她一命下來的。六歲時她記不起太多了,猶記得那日在大殿之上,母親看着那結果,冷笑陣陣,冷漠道:“看來賽倫亞的發明產品的確是好用,測的是六十六,這結果還真是六十六。”她覺醒時只覺得眼睛疼痛難忍,一隻眼睛是痛得快要爆開來,她恨不得把眼珠子抓出來,另一隻眼睛卻不怎麼痛,倒是又幹又澀,甚至流了好多血,但是無論如何,她封熒覺醒時卻沒有一分對外的撼動。
持有六十六號封熒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封熒到底有什麼作用,因爲君零從不讓她用,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都不能用,除了那次固定已經晃悠的冥河橋,她纔對着那個破橋釋放了封熒的氣流,卻沒有真正地釋放出來,只不過是對它加了封熒特有的氣流固定橋罷了。或許他不准她釋放,是嫌她丟人吧,因爲她不過是一個廢物罷了。
她不懂琴棋書畫,她唯一出色的就是寫字,從小練到大,就是字寫得好看,甚至偷偷以他的名義給市場寫過一個單子,除了字寫得好,其餘的什麼都不行。說彈琴吧,那一曲“悲寂寥”她彈得跟魔音穿腦似的,“悲寂寥”的不再是彈琴的她,而是那些聽她彈曲子的人。她永遠都做不到和他一樣彈箏彈得氣定神閒,曲音撩人。說下棋吧,她只會丟棋子,盤盤皆輸。說畫畫吧,她會很欣喜地指着畫說:“這是人,這是山,這是水,哦?這是鳥嗎?黃鸝還是麻雀還是烏鴉?”
她學不會舉止大方隨和,學不會端正莊重,學不會琴棋書畫,學不會禮儀,學不會心計,學不會淑女,學不會體貼溫柔。
凡是好姑娘該有的,她幾乎都沒有。反倒是痞氣和一肚子壞水學的有板有眼,她嘴巴比誰都欠打,她永遠都不懂得如何去好好對他,也不懂得如何去做一個好妹妹,好妻子。
她一無是處。
哦,除了上得了檯面的字和說得過去的武功。
原來他早就不稀罕她了,因爲她有一個榆木腦袋,還有一顆冷血的心。
她是無心無情之人,不懂得愛,不懂得情,不懂得友,不懂得親。
她待誰都挺好,就是待他殘忍之至。
他是親手將她養大的,他養出來的廢物殘渣他自己都嫌棄了,那誰還會稀罕她?
她倔強地推開籃子,“你什麼時候原諒我,我什麼時候吃。”
他冷笑連連,不屑地看着她,冷淡地道:“我認你了,但是不會原諒你。你費盡心思把我趕出來,現在又何必帶我回去呢?你不是不需要我了嗎?你不是討厭我了嗎?你忘了你曾經對我大吼大叫讓我滾嗎?你的髮帶你自己要回去好了,我也不稀罕再拿着,髒了手,也不稀罕什麼喜歡不喜歡,我不需要你嫁過來了。你說的話你自己怎麼都忘了?看來這半年來你似乎是沒有好好反省,你該反省的不是怎麼求得我的原諒,你該反省一下你自己。”
“……”
“你說的恩斷義絕是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你出來尋我又是什麼意思?是碧竹趕你出來了麼?沒人照顧你、要你了,所以你就來找我?君尋悔這個名字你似乎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玄天寒零,當初是你指着我說你不要我做你哥哥的,現在又要我認你做妹妹,你當我是什麼?是玩物還是寵物?你有沒有想象過我像對待死去的尉遲士兵一樣對待你?你揮之而來又揮之而去,我不是你的東西,我養了你十年,父親和母親這十年來看過你幾次你自己心裡有數,十年應該是夠了的,我不覺得我欠了你什麼。”
“……”
“我不是能任由你擺佈的人偶,父母親沒給你的我都給了,你以爲在烈陽宗的時候我沒猶豫過?我一個人逃出來太容易了,早知道拼死救你出來還被你一腳踹開,我就丟下你由你自生自滅了。十年下來,我早就倦了,帶着你的確是煩心,你不要我,有的是人會要我,你趕我走,又幹嘛拉我回去?我現在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目標中沒有跟你和好這一項。我不是你十年前心甘情願養你到大的傻子,我也不是能由你折騰撒嬌的哥哥,你仗着我的身份已經活了很久了,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玄天九小姐的身份,那你便依仗着‘君尋悔’的身份活着吧。不好意思,我不認得君尋悔,也不認得君九兒,更不認得你是誰,你打哪來回哪去,別再來煩我。”
“……”
“託你的福,我已經荒廢了十年時間,我因爲你廢了心臟,難得把廢了的大腦救活,我不想被你氣死。你武功學的也不錯,自己又不是活不下去,你給我帶的那些什麼藥材自己全都拿回去,我不需要任何一個,不需要你來做我的妹妹,更不需要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繼續伺候你養着你。該說的我都說完了,趕緊吃飯吧,吃完了就立馬回藥王峰,餘生之下我不想再見到你這張臉,帶着你的愧疚、藥材、身份、得瑟和無家可歸回去吧,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干?下次見面時洗乾淨脖子,我不會認你,反倒會殺了你,你夠討厭了。現在我有事要做,沒時間再管你了。正如你所說,我沒有你這個妹妹,滾吧。”
“……”
幹嘛輕描淡寫地把那兩個字吐出來,“滾吧”?還帶上相當鄙視的眼神,嫌棄就直說,拐彎抹角地說了多少字,他不嫌累,她嫌。
他風輕雲淡,她過眼雲煙!
擡起頭,她相當淡定地“哦”了一聲,很平靜地拿出飯碗,不急不慢地開始吃。
他冷笑一聲,似乎是在諷刺她沒心沒肺,諷刺對他的遺棄淡漠如水,凝視她一會兒,一撩袖子轉身就走,對於兩人之間成爲可能的最後一眼根本不回頭。
他已經遺棄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