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發暗箭過去之後,長矛穿腰而過。
君零疼得滿頭都是汗,痛得差點暈厥過去,他咬着舌尖,劇痛夾雜着血腥味使他大腦仍保持清醒。
十三關已經過去了,將近兩百米的墜落和期間不停的煎熬與逃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萬年,心算迅速到了極致,即便是有再多精力也已經精疲力竭,只要一閉眼就能睡着,他卻不能。在這種純粹是煉獄的關卡走一遭,他快撐不住了。
第十四關是從牆壁兩側射出來的長矛,長矛鋒利,割過腰際就像是刀切肉一樣,疼得毛骨悚然,渾身冷汗。
他數不清這是第多少個傷了,恍惚之間只看見自己渾身是血,尤其是右半身,全部都是血,再也找不到一角青色。
好毒的烈宇賀!
他一抖身,又歪歪斜斜地連着躲開四根。薄薄的一層冰慢慢覆上身體,他喘着氣,渾身上下都是劇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續幾十根長矛射了過來,側身躲不開,間隙太狹窄,直接背身往下掉,也太窄了,躲不開。側身下墜就等於一面留給寒零去面對,但是那樣他便能輕鬆很多。
同甘共苦,他能捨出去甘,可是他做不到共苦。
他一翻身,躲開一波,一道矛刮過腿側,一道矛射入肩頭,他擡手猛地拔了下來,鮮血隨着長矛離體噴出,他隨手丟了下去。無力之際,他昏昏沉沉地半合上眼,想在這無情又可怕的通道之中自生自滅。突然,只穿大腦的疼痛燃燒全身,他霍然一睜眼,弓起身子,想要儘量避免那股能把人拖下地獄的疼,疼得他差點溢出淚。
傷口全開!
腰際偏上的傷被一根長矛一溜劃開,裂開的刺耳聲音令他驚悚,劇烈的疼痛讓他差點墜入黑暗。露骨的傷又徹徹底底地裂開來,鮮血灑開來,飄在空中,鮮紅一片,右半邊腰被狠狠地劃開,溫熱的血液潑灑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太血腥,太可怕。血肉之中隱隱露出白骨,看的心驚肉跳。
君零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疼得想死。
痛成這樣,乾脆死了算了,穿身又露骨的,他忍不了了。
活生生的折磨!煉獄!
第十五層!
先後不過一分鐘,他便成了這幅樣子,他要怎麼帶着她繼續跑?
他沉默如水,冷然看着下方的機關,奮力地躲過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忍受着一股又一股鑽心之痛,油盡燈枯,垂死掙扎,懷揣着心底最後一絲希望,如同黑暗中最後的一盞悠悠不定的燈,即將油盡燈枯。
那一天,她曾經不小心磕破的膝蓋,鮮血汩汩,流了滿膝蓋都是殷紅,她笑吟吟地坐在他腿上,看着他給他上藥,也不喊痛,他卻心疼得一晚上都沒睡。那一晚,她摟着他,如同那些天真的兒童,笑眯眯地說,我不怕痛,以後你受傷了我幫哥哥忍,好不好?
他撐着笑容,含笑點了點頭。
她稚嫩,如同那些普通的孩子,保持着最純真的心思,他揣着九歲左右的身體,心思不再單純,二十九年的歲月,他不會去相信那些都會真正發生,可是他相信,她說得不是玩笑話。
那一天,她趴在木桶裡,仰着臉憋屈地瞪着他,刻意地躲開他的手,不讓他觸碰到她的身體。
他有點失落地怔了怔,以爲她懂的男女授受不親時,她悶悶不樂地問道,哥,母親今天發火了,說你不能幫我洗澡,爲啥呢?
他含笑着抿了抿嘴,問道,那母親認爲誰來餵你飯、哄你喝藥、幫你洗澡、陪你玩、陪你睡覺、照顧你比較合適?
她被他長長一句問題矇住了,委屈地道,母親說小姑來照顧我比較好,又說什麼,呃,男女啥來着不親的。
她憋屈鬱悶又惱火不爽的神情把他逗樂了,他狡黠又不懷好意地笑笑,問道,那九兒想讓小姑來照顧你嗎?
她大力地撇着嘴,把臉扭成一團,表示自己內心的不滿,深吸了口氣便搖頭,說,小姑是很好,可是我更喜歡哥哥。
他笑得絕豔又帶着壞壞的味道,捏了捏她的臉,那就不讓小姑照顧你了,我自己來。
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穩,睡得很香,他卻沒睡,一夜未閤眼,莫名地開始擔心有人要從他身邊奪走她。
他喜歡那樣黏他又不肯離開他的九兒,也會有安全感。可是自第二天起,她再也沒有讓他給她洗過澡。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她九歲。
十二歲那年有一天,吃完晚飯她就變得怪怪的,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如坐鍼氈,坐的筆直筆直又懶懶地彎下腰。
他看着自己一手帶大的丫頭露出那樣的神情,不免擔心起來。她很少那樣,只有肚子裡有心事又不肯告訴他時纔會那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乾脆騰騰騰地跑出去,跑回睡房,關上門不知道在搗騰些什麼。他沒跟過去,坐在桌邊自個兒看書,淡淡一笑,心裡卻明白幾分。
陳炎月以農民工的姿勢蹲在一邊,手裡抓着一個爛蘋果狗啃,唾沫橫飛地問他那丫頭髮什麼羊癲瘋,居然敢把他置之門外,自己瞎搗亂。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讓她和那羣跟屁蟲出去,讓他們去練武,還囑咐他們十天之內不準找他,否則實現扣工資大法,話音未落,六個人屁顛屁顛地滾出去,順手帶上門,那夜再也沒回來過。
等確認所有人都不再之後,他纔去敲門,她乖乖地開了門,仰着腦袋委屈地看着他。
他揚起眉,笑得眉眼彎彎又花枝亂顫,很不客氣地把她打量了一番,半晌,她垂下頭憋屈地道,好屈辱哦,要告訴你這等事情……
他倚在門框上,眯眼看着她,等着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她憤憤地咬咬牙,湊過去在他耳邊嘀咕幾句,他頓時笑得直不起身子。她潮着小臉,羞憤地瞪他,他好笑地看着她,等笑完了便去勾她的下巴。
這張出自於他手的小臉,看了多少年,看的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笑完後又覺得有點失落和張惶。失落是因爲她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再是當年不知死活地往他懷裡鑽的小丫頭了,畢竟是人都會長大。那種看着自家閨女長大的感覺就像是這樣,驕傲帶着欣慰又難免失落。張惶是因爲他作爲一個男人也不太懂這些,雖然當年厚着臉皮去請教小姑,但還是不太明白怎麼做。
他要她去問小姑,請教一下這方面的知識——畢竟他現在已經十四歲了,不同於當年的小孩子了,他也不好意思去問這種問題。
結果她比他還扭捏,說她不好意思去問小姑,還讓他不要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陳炎月,包括小姑,包括母親,甚至包括那些姐姐。
糾結了一晚上,他氣定神閒地去了書庫,卻恨不得扇死自己。
爲什麼他還要負責這些!
但是現在想想就覺得好笑,當初她縮在被窩裡緊張地不敢出門,他怕她難堪,就自己厚着臉皮。
往事突然紛紛躍入腦中,至她鬥氣昂揚的誓言,比武大會那不經意間的交錯,她連戰時的執著,雪夜裡狂奔過來攔着他,山頂湖裡的重逢,她自暴自棄地放棄承諾,到他懷疑着她的小心思、不客氣地吃着醋,到那夜打開鎖的鑰匙皆化爲深情的一吻,到戰場上她設計殺了尉遲北鳶,到生死逃亡時她照顧他的一夜,到半個月來的羞辱經歷……
一切記憶終結於鑽心刺骨的疼痛,往事皆沉浮與烈火之中的炙烤,他擠出蒼涼又欣慰的笑,凝視着懷裡睡得正熟的女孩兒,那個陪伴他十年的女孩兒,想起人死前都會走馬觀花地回顧一次人生,他卻震撼於滿腦子都是她,沒有師尊。
他撐不下去了,十八層過去他可能就要死了。
最後一次回頭去看最可怕的第十八層,也是最後一層。
轉頭的一霎,他霍然一驚,哪來的十八層?約莫還有三米距離就結束了!!
三米!如此之近!甚至能看得到黑漆漆的通道上所覆蓋的銅鐵!
他慌亂之中猛地甩開鞭子,血鞭直接抽打在牆上,大力帶着他往上回了幾米,他一翻身,豎直下墜,身子有些不穩地落了地,猛然一滾,連着在隧道里的地上打了幾個滾,壓着傷口,痛得他差點叫出來。
原來這就是十八層,在經歷了十七層後,在回頭去看下一層時就會發現,第十八層其實就是前面十七層所有的距離,還好他腦子清醒刻意數了,否則反應不快一點就會被直接摔死。
可笑!多少人歷經千辛萬苦度過十七層,卻在第十八層竊喜時被摔死!這是個什麼死法?
萬幸的是他還算警醒,即使覺得自己要死了還是保持着警惕。不幸中的萬幸!
滾了幾十下便滾出通道,仰頭便看見夜空上寥寥無幾的星點和一側的紫藤,又滾了幾下便停了下來。他忍着渾身的劇痛,來不及驚喜什麼破了世界記錄,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環顧四周,沒有人在旁邊,不過的確是出了城。他試着往前跑,腿卻一軟,再次摔了下去,他吃痛地撐起身子,等再次打算站起時才發覺腿側都被劃開了一道又一道血痕,痛得撐不住身體。他咬緊牙,一隻手拽着她往前爬。
當伸出手抓住前方的地時他才發覺,他整個手臂都是血,手上也是一片猩紅,昔日白璧纖長的手指也是血染過的,爬過之地都蹭下大片血痕。傷口蹭在地上,粗糲地像是要把身上的肉都扯下來,痛得像是有把刀割着肉,如同傷口上撒鹽。
他突然想起顧劭宇的封熒,他若在,他便會好過很多。
君零高高揚起頭,迎着無情的月光咬緊牙,拽着寒零死命往前爬,也不管有多狼狽。他不敢在這裡多留。
他日傲立的他身着皎然白襟,立在衆山之巔,殺氣凜然。如今他淪落到這等地步,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狼狽又無力地爬着,帶着一身傷,奄奄一息地往前爬着。
馬蹄聲突然響起,君零霍然一驚,連忙擡起頭,恍惚間看到一抹綠色飛馳而來,他鬆了口氣,身子一軟,一顆懸着的心鬆了下來。
承碧竹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心驚肉跳,如墜地獄。她撲下馬來,狂奔過去,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摸索着爬了過去。
眼淚狂涌而出,她哭着,奮力睜開眼,去看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她把發抖的手伸了出過去,緊緊地抓住君零的手——早已冰涼的手。
“君,君零?”她哭得一塌糊塗,大力抹開眼淚,去看那奄奄一息的人。
君零拉過懷裡的寒零,把她推了過去,承碧竹手忙腳亂地抱住她,淚眼婆娑地盯着氣若游絲的君零,他笑笑,小聲道:“她沒事,趕緊帶她走……”
“你怎麼辦?”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承碧竹摟着寒零,哭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怎麼會這樣?要她怎麼和那些眼巴巴期盼着的玄天軍交代,說你們小姐太仗義,拉你們少主去勇闖地獄十八層,威猛地像去打小怪獸,結果弄得半死不活!
見鬼!
雖然他只是個“妹夫”,但他也是她朋友。他曾很樂意又主動地把寒天翡翠送了他們,她曾裝着老成去開導這個“高智商卻偶爾腦殘”的人,一同有過生死與共,一同吃過對方的醋。因此,她做人準則裡沒有對朋友見死不救的一條!
“還有烈陽宗的人……快走……”他累得幾乎說不出話,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帶着一份釋然和欣喜。
“你瘋了!”承碧竹大力搖頭,甩開淚珠,探着顫抖的手就要拉他起來,“你死了九兒怎麼辦?”
君零一偏頭,側耳細細的聽着,突然翻身而起,撐着牆壁晃悠悠地站起來,有了莫名的力氣,一把推開她,急切道:“你帶着她趕緊走!用封熒逃走!我沒把握殺了所有人。”
承碧竹頓時怔在原地,發愣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走啊!”君零又是一推她,焦急地回頭去聽逐漸變大的腳步聲,踩在地上動盪大地,“趕緊跑!別管我!”
他一擡手點開了寒零的穴,順手一巴掌扇在承碧竹的背上,大力推開她,承碧竹被扇得一怔,踉踉蹌蹌地後退,趕緊翻身上馬,回頭愣愣地看着君零。
那個至始至終都未回頭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借力站起,背脊筆直,傲然,死也不肯垂下頭。
懷裡的寒零突然一抖,似乎是醒了,急忙要回頭去看君零,承碧竹狠狠心,一鞭子抽下去,馬兒長嘶一聲,狂奔出去。
承碧竹大力地抽泣一聲,帶着一馬一人,消失在夜空之中。
君零聽着突然消失的馬蹄聲,淡然一笑,緩緩閉上眼。
看來今日是必死無疑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