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章 得困脫困
思索之際,那姜順雨已經很有興趣的問道:“哦?我們音派後來一定發生過很多故事吧?現在已經傳了多少代?這一代的掌門是誰,門下有多少弟子了?”
我沒好氣地答道:“你們音派現在根本沒有掌門,一共就剩下一個弟子,不過也是離死不遠了……都是被你那魔咒害的!”
姜順雨嗔道:“豈有此理!我一直和你好言好語,你卻一口一個魔咒的損我。還說我傳的音功害了我的門人……我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我忍不住氣結:“那好。既然你肯承認這段音功是你傳出去的,又口口聲聲說它不是魔咒……那麼我問你,如果有一種音樂法不傳六耳,只能一個人唱,一個聽——這算什麼?”
“這個很正常吧,知音難尋而已。”
“嘿嘿,那唱完這段音樂的人七孔流血、倒地而亡。而聽了這段音樂的人性情大變,連自己的親爹都打……這也算正常?”
“胡說,這怎麼可能!呃……你先別瞪眼……也許是這個聽得人和唱得人資質不好,誤解了曲子中的意境也說不定……不過,能聽到我傳聲的人,資質怎麼也不該太差纔對啊……”
“哼,第一個聽到你傳聲的人唱出這段曲子後當場昏迷,在牀上躺了整整六年!剩下的據我所知十唱九死,一首曲子唱下來,十個裡最少有九個死翹翹……真是用來自殺的絕妙好曲!妙不可言啊!”
姜順雨奇道:“這,這,這怎麼可能!”
我終於冷笑道:“還有呢……現在有聽了這首曲子的人拿到了鬆寒箏,打算找一個人多的地方當場彈奏一番,讓所有世人全都變成六親不認的禽獸!真是其心可嘉,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好的很啊!”
這一次卻是姜順雨的語氣中明顯帶了怒意:“胡鬧……如果有這種事情,你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與我閒聊,還不馬上阻止他!”
我冷冷答道:“你纔是胡鬧!你傳出去的那個魔咒聞者立斃,連捂住耳朵都躲不了……只要聽到曲子的開頭,整個人就被拉進一場環境之內,其中天籟聲聲、美夢成真,根本無力自拔。待到一曲聽完,這個人就徹底深陷其中,而身體則被魔音所控,言行舉止一律不由自主……我無法可想,正要砸了你這臭石頭,與他們玉石俱焚!”
“啊!砸不得!砸不得!你砸了臭石,我就此無處容身,立刻就是魂飛魄散之局……那音功絕對不應該是這般效果,你讓我好好想一想,給你另找一個辦法解決就是。”
“現在已然是這般效果,你要是有什麼辦法就快說,否則我待會出去了,立刻砸石!”
“唉……你就是砸了石頭,也救不了那些被頂替了魂魄的人……這些症狀分明是日月老怪的身外分身大法,怎麼可能和我的音功扯上關係!”
“什麼大法不大法,我李斯衛也算熟知江湖典故,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天下還有這樣陰毒的武功?”
“誰說這是武功?你當我是沿街賣藝的把式不成!老夫的音功,與你師傅還有日月老怪的這些法門都是仙術!”
“……我當年還有個師傅?”
“你不會連你師傅都不記得了吧?”
兩人之間的氣氛再次沉默起來,我始終沒有問姜順雨是什麼時代的人,不過這種傳說中的仙術起碼也應該是商周時期吧?難道我的前身也是出於那個時代?
我還有一位師傅,從姜順雨的語氣聽來,我師傅似乎與我非常親近,以至於他覺得我就算想不起自己是誰,也不該忘了師傅!可是這些事情我偏偏全都毫無印象,縱然是想的頭痛欲裂,也依舊沒有半點可供參考的記憶。
卻聽姜順雨不住喃喃自語着:“怎麼會這樣?根本就沒有可能啊!難道是外面的人練入魔了?”
我心裡焦急,忍不住冷笑道:“閣下不用裝糊塗了,你分明就是想憑着那一曲魔咒,控制他人來把你放出去!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好像自己一無所知的樣子!”
姜順雨微微一怔,問道:“老夫倒是想出去,只是我現在不過是一縷殘魂,又不懂得奪舍之法,就算出去了又能活上幾個時辰?難道我喜歡自尋死路不成?”
我曬道:“哼,你在這臭石裡呆了數千年,難道還沒想到出去的辦法?就算你本來不會奪舍之法,可是你不是已經被人奪過一次嗎,難道過了這麼久,還沒學會其中的奧妙?”
姜順雨苦笑一聲,說道:“老夫的魂力太弱,又不能像日月老怪那樣弄來百八千個分身滋養,就算學會奪舍之術又有何用……”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緊接着,我忽然覺得身上一冷,一股無比陰寒怨毒的氣息鋪天蓋地般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姜順雨暴喝一聲,再也沒有了一直以來的溫文爾雅,而是咬牙切齒着,用一種恨入骨髓的聲調說道:“日——月——你——這——老——匹——夫!奪我肉身!壞我魂魄!居然連我這一縷殘魂都不肯放過!實在欺人太甚!”
這個空間中原本看不到半個人影,就只有無窮無盡的一片虛無。可是隨着姜順雨的怒吼聲,天空中立刻烏雲滾滾、電閃雷鳴,一點火苗從遠處冉冉升起,眨眼之間就成了星火燎原之勢,彷彿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火海。
一滴滴紅色的液體從天空滴落,像血、又像油,轉瞬成海,遇火即燃!
大地搖動,裂開長長的缺口,猶如一張張野獸擇人待嗜的利嘴!
天塌地陷,海水倒灌,山搖地動……這姜順雨僅僅用發怒的吼聲,就營造出一種末日般的場景,讓人真假莫辨。一吼之威,竟至若斯!
最奇的是,我更能在吼聲中深刻的感受到姜順雨的憤怒、怨恨之意,就好像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樣。這一刻,我身臨其境的體會到姜順雨數千年來困在臭石內的不甘、寂寞、苦悶、沉思、回憶,在剛剛發現自己被騙的時候,他心底的怨恨、憎惡、憤怒……種種情緒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讓我在不知不覺之間與他一起憤怒、一起回憶。
不知過了多久,姜順雨的吼聲才漸漸平息了下來,整個空間再次歸於虛無,只剩下一聲說不完、訴不盡的嘆息:“小李,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傳出那道聲音的本意,只是想要給我近年來新譜的音功找一個傳人罷了……”
經歷過剛纔的那場怒嘯,我這時心中已經信了九成,沉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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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順雨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憎恨怨毒之意,只是淡淡答道:“具體的過程,說了你也不懂……總之老夫受奸人所害,不小心爲人作嫁罷了。”
我肅容問道:“既然如此,前輩可有挽救的辦法?”
姜順雨平靜地答道:“這禍事既然是老夫引起的,老夫當然要給你一個交待!卻不知,你肯不肯接受?”
我微微一怔,應道:“現在外面的情況已經是十萬火急,前輩既然有辦法,還請馬上告訴我。救世人於水火之間,可謂功德無量……如果有什麼地方需要李斯衛效勞的,我絕對不會推辭!”
“好!好!好!”姜順雨連叫了三聲好,緩緩說道:“數千年來,你是第一個能進到這裡,陪我聊上幾句的人。本來老夫想要多留你一會,好好說說這無窮無盡的寂寞……不過你既然心急外事,就算和我聊天也是心不在焉。”
我誠懇地說道:“晚輩的朋友還在外面浴血奮戰,隨時都有喪命之危。我現在確實沒有心情與前輩閒聊,不如等解決了魔音者的問題,我再進來陪你談古論今,聊個痛快。”
“呵呵,你想再進來……卻是不太可能了……”姜順雨低嘆了一聲,語氣轉爲嚴肅卻又略帶振奮的聲調:“方纔你說,我們音派的弟子凋零,這一代不但沒有掌門,就連門下也只剩下一個了?”
我微微一怔,點頭應道:“確實如此。”
姜順雨淡淡問道:“既然這樣,你可願意成爲這一代的音派掌門,號令宮、商、角、徵、羽,五音十二律,成爲千音萬籟之王?”
我頓時一凜,沉吟道:“是不是隻有做了音派掌門,纔有辦法剋制那魔音者的魔音?”
“呵呵,小李果然聰明。”
“既然這樣,晚輩恭敬不如從命……祖師爺在上,還請祖師爺傳我衣鉢,教授我剋制魔音的辦法!”
“好!”
隨着姜順雨的一聲“好”字的尾音,虛空中柔柔地傳來一縷微風,淡淡的花香與泥土的芬芳隨風而來。一片遼闊無垠的天地在我眼前席捲而出,陽光雨露、山嵐晨霧,竟然在一瞬間舒展開來。
我聽見雨的聲音、聽見花的聲音、聽見萬馬奔騰、聽見羣鳥展翅……可是這一切聲音匯聚在一起,卻都比不過那一縷微風,雖然輕微渺小,卻在整個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吹拂。
姜順雨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本派音功,重在悟性。當你能夠體會到自然的聲音,體會到看似無聲處的天籟之聲,就已經入了門。高明的音樂,可以讓人覺得身臨其境,入幻境而不自覺,繞樑三月而不休……”
我不禁問道:“就像那魔咒一樣嗎?如果這樣,那些被控制的人是不是也有一個期限,等到了時間,就會自然而然的醒來?”
“是的。其實聽過那段音樂的人雖然會迷失在方寸之間的幻境裡,但是這個作用並不會一直生效……他們終歸會有醒來的一天,只不過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這個醒來的期限會相當漫長就是。”
“可惜……不等他們醒過來,就已經全都被外力控制着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情來,最終失了性命。”
“無妨。其實音樂最高的境界,並不是讓人產生無法分辨的幻覺。而是於無聲處沁人心扉,造化萬物於無形無跡之間——雷霆雨露,皆爲君恩。日月輪迴,終歸塵土。這樣的境界,就連我自己,也同樣沒有做到。不過要對付那些靠着綺靡之音,利用人內心的慾望去引誘人上當的下作音樂,我還是能想出一點辦法的。”
“請祖師爺教我!”
“數千年來,我感時天地,一共創出三首新曲。我無以名之,且稱之爲入困曲、得困曲和脫困曲。其中一首入困曲,現在已經在爲禍人間,我把剩下的兩首曲子一併傳給你,以之喚醒世人,爲我道正名!”
“可是祖師爺,我不會彈古箏啊!”
“千音萬籟,已經盡在爾心。胸中懷天地,何用古箏鳴?去吧!”
“咔——嚓——嚓——”彷彿是什麼東西破碎了,又好像在平地裡扯破了悶雷,我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忽然之間化爲齏粉。定睛看去,面前真的有着無數細碎的石屑在空中飛舞飄零——原來卻是臭石的碎片!
“李斯衛,你是怎麼弄的?”31號的聲音遙遙傳來,似乎很遠、又似乎近在咫尺,那聲音異常的刺耳,讓我恨不得馬上捂住耳朵,或者乾脆找塊破布堵住他的嘴。
只是31號卻依舊喋喋不休地叫道:“怎麼你摸着石頭呆了一下,然後石頭就碎了!你在搞什麼鬼,化骨綿掌嗎!”
我微微一怔,按照31號的描述,似乎我只是在臭石上摸了一下,然後發愣了一下,臭石就自行碎掉了——難道我在臭石中與姜順雨對話了許久,外面才僅僅是一瞬間?可是他說要我做當代的音派掌門,又說要傳我樂曲,爲什麼不等我學,就直接把我踢了出來?我忍不住朝31號問道:“這臭石不是你敲碎的?”
31號奇道:“你胡說什麼,我根本就沒碰它!”
就在這時,姜順雨的聲音忽然在我腦海中響起:“小子,別磨蹭。我那個不知多少代的徒孫馬上就要死了,你還把快把手放到她額上!”
我扭頭一看,卻見曾瑟月盤膝而坐,全身上下不住顫抖着。這時也顧不得追問姜順雨是怎麼跟着我出來的,連忙依言伸出手掌,按在曾瑟月的前額。
只聽姜順雨低聲喝道:“看好了,這就是得困曲!”
隨着姜順雨的話音一落,我的手臂忽然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就好像從身體裡涌出一股電流,順着胳膊朝前流淌。而且這股電流就好像有生命的活物一樣,一邊前行一邊跳動,直到我的手掌前端才忽然停了下來。
這個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種深沉的安寧、平和之意從身體中迸發了出來,彷彿自己就是那大海中屹立了千年萬年的巨石,每天看着日升日落、潮起潮回,亦將要一輩子這樣繼續下去。偏偏面對這樣單調枯燥的景色,我心中卻沒有半分的寂寞煩躁,而是淡定自如,就好像這樣的生活,已經是生命中最好的生活……
雷霆雨露,皆爲君恩——我從這場幻境中,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無論日月升降、狂風驟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一切,都是屬於生命的一部分,缺一不可。
“好了,快走,快走!我感應到鬆寒箏的位置了!”姜順雨的聲音將我從那種玄奧的靜謐中喚醒過來,想到華家父、子、女三人正在外面戰成一團,我也顧不得和31號解釋什麼,直接讓他照顧曾瑟月,轉身就衝出了監控室。
“仙——翁——”
剛剛衝到陵墓的入口,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探出頭去,我就在此聽到了鬆寒箏的聲音。彷彿有一道白光迎面撲來,在每一個不堪回望的夢想中孜孜以求的畫面衝進了腦海——外面的華箏再次拿起鬆寒箏,奏響了攝魂奪魄的魔咒!
“哼……”我腦海中的姜順雨冷冷哼了一聲,竟然在無數幻境之中清晰無比地傳進我的耳朵,就連眼前的畫面也彷彿頓了一頓,甚至有一種搖搖預碎的感覺。
我靈機一動,整個身體按照“得困曲”的頻率振顫起來。那種淡定平和的感覺頓時包住了整個身體,眼前的畫面在一瞬間支離破碎,歸化於虛無——我心中升起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明悟,彷彿身邊的每一寸空氣中都存在着音樂的流動,而這些音樂卻全都聽從我的安排,隨着我的心意演繹出不同的風景與心情。
這“得困曲”果然能夠剋制魔咒的誘惑,只是我一個人,又如何面對外面那麼多被魔咒控制了的士兵呢?
我一挺身,躍出了陵墓的入口。卻見草坪之上硝煙處處,無數士兵目光呆滯,癡迷地站立着,做出側耳傾聽的姿勢。有的人身上尤自流着血,有的人的衣服上甚至還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可是他們全都一無所覺,只是迷醉的朝着一個方向凝望着。
華箏盤膝而坐,鬆寒箏就平平地放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羣人,三三兩兩地朝着他靠攏過去。華世生和華蓉雙雙癱倒在離他不遠處的地上,生死不知。
“這個孽障,果然爲禍不輕!真是白白浪費了這一身的天賦……”姜順雨似乎也能通過我的眼睛看到外面的情況,見到滿地的斷臂殘肢、烽火處處,頓時大聲怒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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