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表彰大會後, 就是長達一個多月的冬假了。
林蔓到財務科去領工資。在門口, 她遇見了段大姐和胡躍升。段大姐一臉欣喜, 大不同於前日裡的精神不濟、愁眉苦臉。
“呦,這不是胡副科長嗎?”林蔓向段大姐打過招呼後,又向後面跟上來的胡躍升打招呼。
段大姐朝林蔓眨了下眼,笑道:“已經是胡科長啦!”
林蔓臉色一變, 面露驚喜,忙對胡躍升改口道:“哎呀,不好意思, 恭喜啦!胡科長。”
雖說科長只比副科長少了個副字,但聽在胡躍升耳朵裡, 確是無比得舒服。
胡躍升佯作謙虛地擺手:“我是代理科長!還不一定當上科長呢!”
“瞎說,不是你還是誰, “代理”頭銜一拿, 你不就是正式了麼?”段大姐忍不住一顆想炫耀的心, 提早自行拿去了胡躍升的“代理”頭銜。不過在旁人看來, 她的話也無可厚非。廠裡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正職下去, 副職頂上來, 總會戴“代理”頭銜一兩年。但凡沒出大錯,一到時間,“代理”頭銜遲早會被摘了。
胡躍升進門領工資,順便領段大姐的份。
林蔓已經領過。她不急着走,站在門外陪段大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那個梅雪珍就這麼被撤職了?”林蔓好奇地問。
段大姐道:“那可不是, 她作風腐化,又不配合調查。本來!她把那個男人說出來,指不定還能保住工作。可誰成想,她是傻的,死活不說,就被一擼到底了。反正……”
段大姐頓了一頓,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我看她是玩兒完了。”
段大姐話音剛落,胡躍升就從屋裡走了出來。他遞裝錢的信封給段大姐後,扭頭衝林蔓道:“她說爲了那個男人的前途,是不會說出來的。唉!可惜她幹了這麼多年,業務上還是沒話說的。”
段大姐不屑,狠白了胡躍升一眼:“她活該,你忘了她怎麼整你的?”
林蔓一怔,她沒想到梅雪珍對那男人竟有幾分真情,即便失勢了,也還念着他的前途。
“那她愛人呢?兩個人都這樣了,還繼續過下去?”林蔓又問。
段大姐道:“她要離婚,她愛人不肯,反正啊!兩人天天在家打。前天我還看見她愛人,臉花得跟貓撓的似的。”
段大姐忽覺的胡躍升信封的厚度不對,比往年可厚了不少。她拆開信封,往裡一瞧:“呦,咋多了這些?”
胡躍升得意道:“科長拿的工資獎金可不比副科長多麼!有啥大驚小怪。”
跟段大姐、胡躍升告別後,林蔓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趟化驗室。化驗室裡靜悄悄,一個人也沒有。放假了,這裡除了偶爾有保衛科的人進來巡視外,沒人會來。她取出了忘在辦公桌裡的筆記本,裡面有平時工作的一些數據記錄,她擔心開年工作時手腳生疏,打算放冬假的時候,沒事就看一看,溫習溫習。
“唉,你聽說梅科長那男人沒有?”
林蔓翻到了筆記本,正打算出門,忽的聽見外面有男人在說話,她便停下了腳步,靜靜地聽。
“不是說梅科長死活沒招嗎?”說話人是保衛科的巡邏隊員,尖嗓子。
“她是沒招,但架不住我好像看見那男人了。”另一個男人也是巡邏隊員,粗嗓子。
“是誰?”尖嗓子巡邏隊員問。
粗嗓子回道:“那天我路過地窖,看見她和那男人的背影,二十多歲年紀。”
“呦,可比梅科長小不少啊!”
“反正看身量個頭,有點像他們後勤科的人。”
“是誰啊?”
“嗯,後勤科那麼多人,我也不好紅口白牙地賴人家,反正啊,看着特像。”
“切,你這不說了跟沒說一樣!”
林蔓走出化驗室時,兩個巡邏隊員遠遠地只剩下一胖一瘦的背影。他們的腳步聲迴響在靜謐的辦公樓裡。不多一會兒的功夫,就傳到了下面,再後來,連帶着他們尖粗不一的聲音,一起不見了。
放假的第一天,林蔓收到秦峰的來信。跟過去收到的一樣,在信裡,秦峰盡是高談闊論國家大事。這樣的內容,密密麻麻地寫了整5頁。而對林蔓的話,只在第五頁的最後一行,極不起眼的十幾個小字裡。
“不日就要回來,想吃你炒的漬菜粉。”
林蔓暗笑,不日是多久,連個期限都沒有。她看醃的酸菜差不多能出缸了,便嚐了一顆,覺得味道還不錯。鄭燕紅嘴饞,想問她討顆,她不給,當着鄭燕紅的面又把缸封上。
“這缸現在不給人吃。”林蔓斬釘截鐵道。
鄭燕紅道:“爲什麼?”
林蔓輕笑:“我對象還沒嘗味道呢!沒道理先讓你吃第一口。你要想吃,就吃另兩缸辣白菜和雪裡蕻。”
“行啦行啦!不和你對象搶。”鄭燕紅白了林蔓一眼,改捧了一大盆辣白菜和雪裡蕻。
林蔓怕鄭燕紅不夠,又多送了一罐新醃的酸蘿蔔條。蘿蔔條甜酸脆爽,鄭燕紅覺得適口,一連吃了好幾根。不經意間,她因沒拿到酸菜生的氣也就消了。
放假後的第一個星期,林蔓過得格外忙碌。
她先去高毅生家探望了下,又去李文斌家陪李淑華和翠蘭嫂說了半天話。之後,她挪了一部分錢和全國糧票出來,塞進信封裡,連着問好的信一起寄給白秀萍。
前些日子,魏小雨給她寄來信,她還沒來得及回,趁現在有空,她仔細地回了。魏小雨在信裡,代母親問崔蘅芝好。林蔓在回信裡,酌詞回覆魏小雨,說崔蘅芝這裡的情況還好。同時,她亦代崔蘅芝向魏母問好。
零散的閒事做完後,林蔓即收到上海寄來的包裹。包裹應已在郵局有段時日。因爲大家都放假了,郵局裡輪班的人有限,以至於使得她現在才收到。
包裹裡裝的全是林蔓愛吃的點心,金團、蟹殼黃、雙釀糕……只可惜,許是因爲在路上耽擱的緣故,又在郵局裡多待了些時日,林蔓拿到手裡時,已經沒一個能吃,各個凍得像磚,進暖房化了後,形狀都不成樣。她不由得大嘆可惜。
當假期進入第二個星期後,林蔓做完了該做的事,便徹底閒了下來。有一天,她窩在牀上看書,忽的聽見外面鄭燕紅的敲門聲。
“小蔓!打牌。”鄭燕紅在家亦呆着無聊,便拿了撲克牌上門找林蔓。
林蔓縱身跳下牀:“我再去找兩個人。”
不多一會兒,同樣無所事事的嚴英子和胡錦華也來了。
四人圍坐一堆,開始鬥地主。起初,他們在燒煤爐邊打,圍着一張矮桌,一旁的爐火燒得正旺。當到吃飯的點時,她們就掛一口鍋在燒煤爐上吃鍋子。什麼蘿蔔啊、白菜啊、酸菜啊、大骨頭棒子等等,總之地窖裡有什麼,她們便往裡擱什麼,就着燒心暖身的二鍋頭吃。等她們酒足飯飽後,再又開始一輪牌局。
漸漸的,林蔓和鄭燕紅犯懶,改坐到牀上。於是,嚴英子和胡錦華搬椅子挪到牀邊,大家繼續圍着牀打。
外面風雪連天,屋裡暖洋洋的,黃澄澄的燈光搖曳,恍惚間,屋子裡愈發舒服像天堂。
漸漸的,嚴英子和胡錦華也坐在了牀上。四人打着牌,閒談到半夜。有人小憩了會兒,天亮時醒來,另三個人還在打牌。四個人,每人都或裹或蒙着條棉被,一局局地打下去。也不知怎的,出門和下牀皆變成了一件極其痛苦的事。
“胡錦華,去供銷社去買瓶燒刀子來。”林蔓道。
胡錦華道:“我房間裡還有點二鍋頭,湊活湊活!”
嚴英子道:“鄭燕紅,你待這麼多天了,不回去沒事?”
鄭燕紅打了個哈氣,更裹緊了被子:“我託人跟我爸媽說了,這兩天睡這裡。”
“誰去把鍋子熱熱,再加點菜。”林蔓懶懶道。
“嗯,”嚴英子、胡錦華、鄭燕紅異口同聲:“還不餓,再忍忍!”
林蔓苦笑。她想喝水,驀地記起暖瓶已經空了,鍋爐房在一樓,一想到要穿上棉大衣,走下冰冷刺骨的樓道,她立刻打消了念頭。
“嗯,那就再忍忍!”林蔓亦附和了句道。
“林蔓同志,你的加急電報。”
一個突破最低溫度的清晨,溫度直降至零下40度。
林蔓剛剛補了一覺醒來,聽見郵遞員在敲門喊話。
“一個4。”鄭燕紅甩了張牌道。
“一對2。”嚴英子伸手出被窩,甩了兩張牌。
胡錦華喝了口熱茶,打了張單牌道:“勾。”
一張4最後甩下,胡錦華收了所有牌。
林蔓撥開現在眼裡只有牌的三人,披上一件軍棉大衣,打開門。冷冷的寒氣猝不防地迎面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顫
“你是林蔓?籤個字。”郵遞員戴着厚厚的皮棉手套,他臉上、鼻尖、嘴上皆掛着少許白霜,稍一開口,即有團白氣吐出來。
林蔓利落地簽下名字,問郵遞員電報內容。
郵遞員道:“20日回,江北碼頭等,峰。”
“20日。”林蔓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驀地,猛然驚醒,“不就是今天。”
頃刻間,外面的風寒好像也不算什麼了。
鄭燕紅、胡錦華和嚴英子眼睜睜地看着林蔓以最快速度披上衣服出門,連招呼都沒有打,就揚長而去。三個人的眼神都有些渙散,鄭燕紅又打了個哈氣,回頭對嚴英子和胡錦華道:“不用管她,我們來打娘娘。”
在電報上,秦峰沒說清什麼時候到碼頭。到渡口後,林蔓問窗口售票員當天的班次。售票員告訴她,每兩小時一班船,最晚8點鐘結束。
渡口風冷,刮在臉上,寒得好像利刃。
林蔓站進供乘客等船的暖房,一班又一班地等下去。她想着秦峰隨時會出現,於是每班船靠岸時,她都出去看,生怕把人錯過了。
漸漸地,到了下午,秦峰沒有出現。
漸漸地,天色漸沉,秦峰沒有出現。
漸漸地,夜黑得深沉,破冰船在江上打出駭人的浪響。直到最後一班船靠岸,林蔓仍是沒有見到秦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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