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的,林蔓怎麼都沒想到, 竟會在XXXX局的大門前見到蝰蛇。
“你來找樑局?”蝰蛇笑問林蔓。
林蔓愕地說不出話, 摘下嘴上叼的煙在手裡, 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蝰蛇掃了眼林蔓手上的煙,不以爲意地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樑局剛剛回來,現在已經去食堂吃飯了。”
話罷, 蝰蛇拿出了一張工作證,輕輕地放進林蔓上衣的口袋裡:“用這個, 你可以進食堂去找他。”
“我怎麼知道哪個人是樑局?”林蔓抽出蝰蛇給的工作證看, 上面沒有姓名, 只標了“特別”兩字的標識。
蝰蛇道:“他喜歡在上衣口袋夾一隻鋼筆。那支筆很特別, 筆帽是銀色,夾子有一層金色的邊。”
“你爲什麼幫我?”林蔓警惕地問。她不相信蝰蛇會無緣無故地幫她,連帶着上次讓兄弟單位借人的事一樣,蝰蛇都是主動幫她的忙。這讓她特別沒有安全感,平白欠了蝰蛇的人情,她擔心將來總有要算總賬的時候。
蝰蛇笑道:“那個樑局吃飯的時間有限,你是打算繼續留在這裡問我問題?還是要馬上去後面的食堂找他?”
林蔓恍然想起正事,立刻轉身跑回局裡。
當跑進大樓深處,林蔓回頭看了一眼蝰蛇站的地方。明亮的陽光下,淡灰色的石階上, 那個身材頎長的清俊身影不見了。
XXXX局後院的面積很大,有許多或高或矮的樓房。
林蔓一時跑昏了頭,辨不清食堂的方向,便只好拉住一個穿灰色正裝的中年男人問道:“同志,請問食堂怎麼走?”
中年男人看林蔓眼生,警惕地質問道:“你是哪裡來的?我們這裡可是禁止外人出入。”
林蔓拿出特別通行證:“我來辦點事。”
中年男人見林蔓的通行證上有“特別”兩字,馬上改換了好態度,熱情地爲林蔓指路:“你啊!一直往後走,只要見到一個白漆牆的兩層樓就是了。”
林蔓找到食堂時,正是中午吃飯的人最多的時候。
在大廳裡,林蔓沒有找到樑局的身影。於是她立刻繞到食堂的後面,找尋像五鋼廠食堂一樣的小間房。
“請問……”林蔓隨手推開一扇門。
門後坐了一桌人。精緻的小碟菜擺了滿滿一桌。桌上人皆穿列寧裝,腳蹬鋥亮的黑皮鞋。他們手上都戴着手錶,或是上海牌,或是天津海鷗,還有一個是“十五鑽”的“五星牌”手錶。
“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了?”戴“五星牌”手錶的男人不悅地呵斥林蔓。
林蔓的目光迅速掃過桌上一衆人的上衣口袋。當確認沒有人夾着蝰蛇所說的鋼筆後,林蔓抱歉道:“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砰!
也不管裡面的人氣成什麼樣,林蔓利落地關上門。在食堂後的一條走廊裡,她繼續打開下一扇小間的門。
一扇門一扇門地推下去,林蔓走到了最後一個房間的門前。
林蔓打開門:“請問……”
門後一張圓桌上只坐了兩個男人。一個男人歲數稍大,年逾五十。一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五歲。歲數大的人的上衣口袋夾了一支鋼筆。筆夾銀色的面,金色的邊。
“樑局,關於五鋼廠精簡名單的事,我想同您談一下。”林蔓盈盈一笑,邁步進門。
“你是?”樑局很意外林蔓竟能找到他。
一旁的秘書站起身,想對林蔓下逐客令。
搶在秘書開口之前,林蔓先一步說道:“我不會耽誤您過多時間,只需要五分鐘。”
“你就這麼自信,覺得只用五分鐘就可以說服我了?”樑局忽然覺得面前的林蔓挺有趣。他擺了下手,示意一旁的秘書出去。
秘書出去後,在外面帶上了門。
林蔓坐到了之前秘書所坐的座位。
樑局看了一眼手錶道:“好吧!我只給你五分鐘。”
林蔓輕輕笑了一下,開始講述她一早準備好的說辭。
林蔓和樑局談話的房間不大。這裡擺下一張圓桌後,就再沒太多的地方。房間很乾淨,新刷了綠色的牆漆。坐在房間裡,還能聞到淡淡的油漆味兒。房間裡沒有開燈,但依然足夠明亮。今天的天氣特別好,燦爛的陽光透過房間盡頭的窗戶直射進屋,將屋子的各個角落照得亮亮堂堂。
林蔓將話講的入情入理。不覺得間,樑局聽了進去。五分鐘的時限過了,樑局忘記了時間,同林蔓愉快地交談起來。
林蔓一面順着樑局的心意說他愛聽的話,一面暗暗地將放寬五鋼廠的精簡名額鋪墊在他們交談的每一句話裡。沒多會兒的功夫,樑局就開始跟着她的思路走,進了她的套。
說話間,林蔓不經意地瞥了窗外一眼。
食堂的後頭是XXXX局用來停外來車輛的地方。
林蔓看見之前戴“紅星”手錶的男人正在恭敬地回答另一個男人的問話。“紅星”手錶男一改片刻前的盛氣凌人,對面前的男人畢恭畢敬,臉上的神色極盡諂媚討好。
林蔓感到好奇,想來那個紅星手錶男也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像這樣的人,有誰會讓他卑躬屈膝成這副德行?
於是,林蔓的視線又轉移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上。因爲那個男人是背對着她同紅星手錶男說話,所以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男人的背影頎長,身姿挺拔。他穿一身白襯衫黑褲子,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兜裡。
林蔓覺得男人的背影眼熟。驀地,她認出了他是蝰蛇。繼而,她又覺得蝰蛇的背影很眼熟。不是在近期的某月某日見過,而是在很遙遠的過去,甚至是上一世的某月某日見過。
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那一天,也同今天一樣陽光燦爛,耀地人睜不開眼。她眼睜睜地看着這樣一個背影漸行漸遠。後來,窮盡一生,她都再也沒有見到那個男人。
蝰蛇同紅星手錶男的談話結束了。
眼看着蝰蛇走向他白底黑字牌的黑色轎車,林蔓匆忙結束了同樑局的談話。
樑局還有些意猶未盡,勸林蔓留下來,邀她再去他的辦公室深談。林蔓生怕追不上蝰蛇,謊稱自己還要趕去省廳辦事。
樑局痛快地答應了林蔓的提議。臨別前,他向林蔓保證道:“放心吧!你們五鋼廠可以保持原有的人數。這次精簡,就不考慮你們了。”
匆匆別過樑局,林蔓快步跑出XXXX局的大樓。蝰蛇的車子恰好從她面前經過,她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坐在車裡,蝰蛇看見了追上來的林蔓。他讓司機停下車,搖下車窗。
“事情辦得順利嗎?”蝰蛇關心地問林蔓。
林蔓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衝蝰蛇點了點頭。由於那個聯想太過荒唐,以至於她忐忑地猶豫,不知該不該問蝰蛇那件事。
“工作證還你。”林蔓把通行證交還給了蝰蛇。
蝰蛇接下通行證:“還有別的事嗎?”
林蔓深吸一口氣,決定一問到底:“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父……”
話到嘴邊,林蔓還是說不出口。
蝰蛇笑了,吩咐前排的司機開車,搖上車窗。
站在路邊,林蔓望着蝰蛇的車子遠去。她站在原地愣了許久,回想了許多往事。直到有人向她問路,她纔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對省城的路不熟。”林蔓隨口答道,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
坐在往招待所去的車上,林蔓失神地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父親。
對於父親,她一直印象模糊。他很早就離開了她和母親。母親對於他,總是深惡痛絕,很少提他。
有的時候,林蔓覺得母親一定很恨父親。並且,母親對父親的恨甚至還延續到了她的身上。曾不止一次,她由衷地相信,母親恨她。而那份恨,全源於母親對父親離去的無能爲力。
國營招待所的服務員告訴林蔓,劉中華出去辦事了,臨走前,他已經給她開好了房間。
林蔓聯繫不到劉中華,只好先回房間休息,等劉中華來敲她的門,再告訴他精簡的事都解決了。
客房裡有一些悶熱。
林蔓拉上窗簾,打開了電風扇。
在電風扇吹出來的“呼呼”的小風中,她愜意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蝰蛇的身影與她父親離去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人。
到了傍晚,劉中華從外面回來,徑直來敲林蔓的門。
林蔓睡眼惺忪地開門:“我見到樑局了,事情都談妥了。”
劉中華鬆了一口氣。他從外面打聽了一圈,得知樑局的家門外也等了許多人。爲此,樑局已好幾天沒回家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招待所,想找林蔓再商量其他的對策。可誰成想,林蔓那頭竟悄然把事都辦完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江城?”劉中華又問。
林蔓道:“現在幾點了?”
劉中華低頭看手上的表:“剛過六點。”
林蔓道:“現在我們去趕火車,回到江城一定趕不上回江北的末班輪渡,還是明早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