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立國總算給安景明弄到了票。
安景明興沖沖地趕上往江城去的火車。這天省城的天氣, 陰得有些悶熱, 不過安景明一點都不覺得, 反倒感到神清氣爽。一路上,他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想象着江城那裡的境況。不知不覺間,思緒好像野馬一般得奔騰到了很遠。當江城站到時, 他猛然驚醒,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怎麼想了這麼好些不着邊際的事。
江城的天氣比省城好。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安景明從車站出來後, 搭公交,乘擺渡, 邁着輕快的步子往五鋼廠去。路途中,他不時地摸出褲子口袋裡的一枚打火機看。輕旋轉紐, 火苗倏地冒起。他看着火苗失神, 驀地關上, 繼續趕路。
“大爺, 我想找化驗室的林蔓。”安景明和氣地問門衛的張大爺。因爲這次沒有人陪同,又沒有車子接送, 安景明成了平頭百姓一樣的存在。
張大爺認得安景明的車, 卻不認識安景明。他當安景明是個來尋人的外廠人,便公事公辦,按照規定將他攔在廠門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登記一下名字,我電話給你問下。”
一本畫細格子的大簿子被攤在安景明面前。拿起沾墨水的鋼筆, 安景明想起林蔓叮囑過的話。
“……別讓人知道你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一聽說你來了,哪個不會立刻來招待你。到時候,我們連個獨處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獨處”兩個字,安景明在來訪人員一欄果斷地寫上了“安同志”。
“安同志。”張大爺拿起簿子,喃喃地念道。同時,他拿起話筒,喚接線員轉線路到化驗室。
“林蔓,門口有個姓安的同志找你。”
林蔓正在複覈一車間的單子,忙得不可開交。自從改成每天半日開會,半日做活後,車間裡送來的單子全集中在了一下午。也就是說,本來該一天完成的活計,現在要用半天來做完。
“安同志?”林蔓輕笑,心想安景明來得還真快。
“你要不要出去見一下?”孫主任體貼地問林蔓。儘管現在高毅生的處境不明,但他還是遵循了一貫的準則。既然不明,那就先不站邊,等形勢明朗之後,再決定該用什麼態度對林蔓。
林蔓埋頭開單,好不容易得個間隙,對孫主任說道:“不用,我這裡還有好多事。麻煩張大爺跟他說一下,讓他去我家等好了。仿蘇樓那個家。”
張大爺掛下電話,對安景明說道:“小林同志還在忙工作,她讓你去她仿蘇樓那個家去等她。”
“仿蘇樓?”安景明猶記得林蔓該住在新九棟的宿舍樓。
張大爺道:“你還不知道?小林同志早搬家了,現在住仿蘇樓2棟302室。”
依照張大爺的指路,安景明找到了林蔓住的仿蘇樓。臨走前,他曾問張大爺下工時間。張大爺估算了下,告訴他最多還有一個小時。
站在林蔓家門前,安景明看了眼手錶,欣喜時間又過去了一些。再要不了多久,林蔓就該回來了。
樓道里靜悄悄。日頭接近傍晚,放射出了一縷金紅的光輝。光輝透過樓道里鏤空的石窗,耀在安景明的腳下。
每隔幾分鐘,安景明會再看一次表。原先,他覺得時間走得好快。可是一站定在一處,只剩下枯燥的等待時,他又嫌時間走得太慢了。
眼見着表上的時針終於跳過了“5”,他焦躁不堪的心,倏地豁然開朗。尤其是隨之而來的下工鈴聲響起,他快步下樓,向廠區門口望去,渴望着林蔓的身影會從茫茫藏藍色的下工人潮中脫穎而出。
藏藍色的下工人潮散了。漸漸的,只剩下零星的點點。轉眼間,距離下工鈴響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安景明依然沒有看見林蔓。
“大爺,化驗室的林蔓出來了沒有?”安景明擔心林蔓或走了另一個門,或是去了別的地方找他,以至於兩人岔了開,沒碰上。
張大爺撓了撓頭:“沒看見她出來啊!要不,我再幫你問問。”
張大爺是個熱心腸的人。這一次,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安景明。
安景明一身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西褲。襯衫、褲子都熨得筆挺。穿在安景明身上,顯得格外精神。不經意間,張大爺看見安景明穿的一雙黑色皮鞋。
呦!一看就不是普通百貨公司買來的貨。
張大爺憑直覺認定了安景明不是普通人。儘管安景明沒肩章,但僅從他利落的寸頭,以及走路時挺直的腰桿、以及說話的談吐,張大爺就感覺了出來。呀!這人的級別一定不低。
一連好幾個急促的電話打到化驗室。每一通電話都是告訴林蔓,門外有個安同志在等。一通電話比一通電話着急,問林蔓出來沒有,問林蔓什麼時候下班,問林蔓能不能先出來見下。
孫主任鬧不清張大爺今天怎麼回事。往日有人找,最多催兩次就完了。今天可真是破天荒了,上心地一直在打電話來問。
“林蔓啊,要不然你出去看看?”孫主任問林蔓道。
林蔓坐在椅子上,慵懶地靠着椅背,雙手捧着茶杯。杯裡是新沏的山楂茶,酸爽可口,解暑消熱。其實,她的工作早忙完了。下工鈴響後,她本可以立刻離開。可她偏偏不,非要藉口等一張晚些來的複覈單,留在了辦公室裡。
窗外的日頭尚有餘輝,滿廠子皆被蒙上了一層金色的面紗。
林蔓估算着天色沒黑,還不到出去的時候。她喝了一口熱茶,淡淡地笑,輕飄飄地回道:“讓他再等一會兒,就說我這裡還有些事,辦完了馬上出去。”
林蔓的回覆從孫主任的口傳到了張大爺處。緊接着,又從張大爺的口傳到了安景明的耳中。
安景明心情大好。他以爲林蔓總算要出來了,快步走回仿蘇樓。經過供銷社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出來的匆忙,也沒帶什麼東西。於是,他進了供銷社,買了一些他以爲上人家做客,總要送的東西。
供銷社的營業員,還從來沒見過像安景明一樣闊綽的人。買任何東西,安景明都是隻問價錢,付錢時眼睛眨也不眨,拿票時無不是稀罕的全國票券。
“糕點有嗎?”安景明問到。
營業員道:“剛來了批綠豆糕。”
安景明道:“哪裡的綠豆糕?”
營業員道:“省城XX食品公司……”
安景明自顧自地看貨架上琳琅滿目的貨品。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處陰暗的角落。指着角落裡的精美紅紙包糕點,他問道:“那是上海XX的雲片糕?”
營業員回頭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但是這個價錢大,還要全國的糕點票,其實味道差不多。”
“我要這個。”安景明不討價還價,痛快地付錢。
接下來,安景明又一連買了好多東西,無不是供銷社裡高價的好貨。他只稍稍地掃了一眼,就挑出了架子上的好東西。到了最後,他還是覺得缺點什麼,有些猶豫不決。
“你們這裡有好的酒嗎?”安景明道。
營業員道:“我們這裡有二鍋頭、燒刀子,最好的要數劍南春。”
安景明感到失望。他本想買瓶紅酒的。不過轉而一想,廠區裡的供銷社哪能有這種東西。於是,退而求其次,他買了一瓶劍南春。
不知不覺間,安景明在供銷社裡待了好一陣子。當他拎着一堆東西出來時,天色已經微暗。他估摸着林蔓應該回家了,便加快了腳步。
不同於下午的靜謐無聲,傍晚時分的仿蘇樓裡,“叮叮噹噹”切菜、炒菜的聲音不斷。
安景明輕叩了兩下房門,門裡沒人應聲。他想着林蔓雖然沒到家,但應也快要到了,於是站在門前,聽着樓道里煙火氣十足的聲音,耐心地等着。偶爾想到樓下隨時會響起輕曼的腳步聲,他看一眼手中的酒,嘴角揚起輕笑。
樓道石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直到漆黑一片,安景明都沒有聽見渴望的那個聲音。
樓道里的“叮噹”碎響總算消散無蹤了,只剩下死一樣的寂靜。
安景明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他恍然產生了一種被耍的感覺。焦躁無期的等待後,他嘴角的淺笑不見了,臉色愈發地陰沉。他怒氣衝衝地下樓,經過垃圾桶邊時,重重地扔掉了手裡的東西。
“小蔓,孫主任說今晚車間那邊停工,用不着值夜班了,我們回去!”小張收拾了飯盒挎包後,快步出門。
林蔓望了眼牆上的掛鐘,已是晚上十點,外面的天色黑得像濃重的霧,星月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林蔓不慌不忙地收拾了東西出門。她走出廠區的時候,張大爺看見她,喚了她一聲。
“小林同志啊!怎麼現在纔出來,今天有個安同志來找你。”
林蔓輕笑:“一直忙工作,現在才下班。”
其實林蔓根本沒在忙工作,晚上的值夜班也是她主動陪小張值。就在安景明等得心急火燎,氣得勃然大怒時,她一直在化驗室裡悠閒地喝茶,跟小張閒談打趣。
張大爺指了指林蔓,好心地勸道:“你呀你,再忙也該出來支會他一聲。害人家白等好長時間。”
林蔓道:“他後來又來過?”
張大爺道:“七八點時候又來過,好像挺生氣的樣子。”
林蔓滿不在乎,淡淡地笑:“沒事,那我回去了。”
告別了張大爺,林蔓緩步回家。
一路上,走着走着,許是適應了外面的光線,林蔓看周遭的一切再不是漆黑一團了。朦朦朧朧中,都有了些亮。偶爾有人與她迎面擦肩而過。她遠遠地能見到人家身形,但卻看不清人家的長相。
林蔓走到仿蘇樓下,驀地聽見半人高的灌木叢裡有細碎的響聲。她停下了腳步,細細地聽。灌木叢裡又傳來了人啞着嗓子的訓斥。
“小聲點!”
林蔓不動聲色,佯作不知,繼續款步上樓。
“回來了?”
林蔓剛剛打開門,撳亮客廳燈的開關,就聽見身後傳來安景明的聲音。她轉過頭看,安景明就站在她的後面,背靠着對面的牆,雙手插兜,凝看着她。安景明臉上沒甚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林蔓甜聲地笑:“怎麼,生氣了?”
安景明看了林蔓一會兒。驀地,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笑容又浮上了嘴角:“我怎麼會生你的氣。”
說話間,安景明走到林蔓跟前。此時此刻,林蔓正打開房門,背對着客廳,直面安景明。
安景明想進屋。奈何林蔓既不退步,也不側身讓安景明進門。
安景明苦笑道:“我可等了你七八個小時,你總該讓我進去坐下,喝一杯水!”
林蔓道:“這樓里人多嘴雜,萬一有人明天傳出來,說我大半夜讓一個男人進門,會有好多人說我閒話的。”
安景明不以爲意道:“沒人敢說我的閒話。”
林蔓道:“你是無所謂,但是我就不同了。”
安景明看林蔓不願退讓,又輕嘆了口氣,說道:“你晾了我這麼久,就不怕我氣得走了,壞了你高叔叔的事?”
“你不會,我知道。”林蔓從包裡拿出準備好的檔案袋,遞給安景明。
安景明接過檔案袋,輕笑道:“你就這麼肯定?”
林蔓道:“你不是已經等我到現在了嗎?”
說罷,林蔓轉了話鋒,誠心對安景明說道:“高叔叔的事就拜託你了。”
安景明點頭答應:“你放心!”
林蔓關上房門。猝不防地,安景明擋開了一條門縫,又對林蔓說道:“那個,晚上我回不去,要明天才能走。所以明天,我們一起吃個早飯!”
“好啊!”林蔓隨口答應,衝安景明淡淡地一笑,關上房門。
安景明慢步下樓。直到走出仿蘇樓,他還有些魂不守舍的。
林蔓站在樓上,掀開窗簾,眼見着安景明走出十幾米遠,突然被一羣政治組的組員團團圍住。爲首的徐偉持手裡的白瓷瓦手電,直射在安景明臉上,命人將安景明拿下。
“徐組長,你看這個。”郝正義一瘸一拐地走到徐偉跟前,遞上好不容易從安景明手裡拿到的檔案袋。
“啐!”郝正義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抱怨道:“靠!這特務還真他媽難抓。”
徐偉自以爲這是人贓俱獲。當着安景明的面,他趾高氣昂地拆開檔案袋。檔案袋裡沒有他所想的機密情報,而竟是一沓過期的報紙《參考消息》。
“這,這怎麼可能!”徐偉驚愕不已。
安景明看見檔案袋裡的《參考消息》,亦是詫異地恍了神。突然間,他了然地笑了,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