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堂聲名雖微,在江湖中口碑一向不錯,這一代傳人宋品堂爲人謹小慎微,授徒自給,很少過問江湖中事,被人稱作“宋棉花”,譏笑他柔懦膽小。
那人原以爲是這位姑娘單身趕路,被四個見色起意的歹徒攔劫,並沒當作大事,只要把姑娘救出來,對那四人略施薄懲,此事就算了結了,不意竟聽到柔懦如棉花的兩儀堂遭人屠滅的慘事,不禁怒氣填膺,睚眥欲裂。
那三人中的兩人被他眼中射出的殺機所懾,兩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另一人眼中早瞄着兩百步處的森林,竟起了三娘子當初的心思,他把手中劍奮力一擲,對準的卻是坐在地上的三娘子,然後轉身疾奔,衝向那座森林。
那人冷笑一聲,手勢輕揚,手中的短刀已閃電般射出,他跨前一大步,已抓住飛擲而來的長劍劍柄,短刀如勁弩般破空而至,射入那人後心,他撲倒在地,手已摸到了林子的邊緣。
“好!”三娘子站起來,使勁鼓掌。地上那兩人卻嗒然若喪,面色如土,更絕了逃跑的心,那人殺了兩人,心中怒氣發泄不少,看着地上兩個瑟縮如待決囚犯的傢伙,嘆了口氣道:“滾吧。”
那兩人擡起頭,可憐兮兮地望着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滾!”那人加重語氣道,那兩人如得大赦,立馬站了起來,三娘子卻尖叫一聲:
“不能放過這兩個畜生!”
她一個虎撲,已到那兩人跟前,兩腿一起,兩腳分踢向兩人,這兩人平時單打獨鬥也絕非她的對手,此時膽氣已喪,毫無還手之能,堪堪被踢中太陽穴,兩聲慘叫同時叫出來,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
那人眉頭微皺,對已棄械認輸的人動手,絕非俠士所爲,但轉念想到她的慘痛遭遇,便又釋然。
三娘子親手了結仇人,心中大快,她從另兩人的屍身上起出短刀,在屍身上擦乾淨,然後插回腰間,她走回來,對正定睛觀瞧她所爲的那人躬身一禮道:
“請前輩鑑諒,晚輩身負山一般的血仇,不能遵從前輩的話。”
那人閃身避過,不肯受她的禮,卻吃驚地道:
“前輩?這位大姐,我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說着不禁摸摸自己的臉。
三娘子一直沒仔細看過他,但從他隨手擲出兩柄短刀的手法上看,不在刀法上浸淫二三十年,決不能到此境界,便認定他是四五十歲的前輩高人,更不敢直視他的臉,此時聽了他吃驚的話,才擡起頭定睛觀瞧,不禁鬧個大紅臉,好在有夜色和臉上的塵土掩飾,不怕被對方看出,對方只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說他是老成少年也未嘗不可以,只是在夜晚不易看清,三娘子忸怩道:
“對不起,看錯了。不過你叫我大姐,我有那麼大嗎?”
說着,仰起臉讓對方好好觀察。
那人仔細一看,也笑了。
他只是聽那幾個人叫她三娘子,便認爲她是三十歲上下,已爲人妻爲人母的女人,仔細看後,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失笑道:
“這可不怪我,誰叫你起了這麼老的名兒。”
三娘子也笑了:“父母給起的名兒,我有什麼辦法,我在家中姐妹裡排行第三,就起了這個名。
“
我們這兒起名就是這個風俗,男孩子叫二驢子、三驢子什麼的,我這名兒還算好聽的呢,對了,你叫什麼?”
那人淡淡道:“馬如龍。”
他說的輕鬆隨便,兩眼卻睜大了,等着看三娘子臉上驚駭的神色。
他自以爲這名字只要一亮出,對方不是嚇得屁滾尿流,就是驚駭震動,殊不意三娘子只是淡淡應聲:
“哦,這名字倒很神氣。”
馬如龍微感失落,轉瞬間卻又欣欣然自得,自他無意間將五毒教從江湖除名後,他心裡始終有種負罪感,更以爲自己已成爲江湖中惡名昭彰的人物,弄不好還會被扣上頂“辣手惡魔”的帽子,現今看來這消息傳佈還不廣。
他聽出三娘子嗓音裡有種沙土音,不從自己放在地上的行囊裡取出水壺遞給她,三娘子也不客氣,一口氣喝下多半壺。
馬如龍又撮脣一聲清嘯,不遠處立時傳來得得的蹄聲,須臾一匹黑色駿馬在半明的夜色裡向他們衝過來。
“你的馬?”三娘子好奇地看着,馬如龍點點頭,他在幾裡外看到那枚旗花火箭,便撥轉馬頭,疾馳而來,半途上他嫌馬跑的還不夠快,拎起行囊,從馬上射出,把輕功提至極致,這纔在那四人的劍下把三娘子拖了出來。
馬奔到馬如龍面前,打着響鼻兒停下,一張大嘴在馬如龍身上摩擦着,說不出的親熱,三娘子看着,心裡沒來由地一熱。
“上馬吧。”馬如龍對三娘子道,三娘子卻倔強地搖搖頭:
“你的馬,還是你騎吧。我走路走慣了,多遠的路都能走。”
馬如龍笑道:“別硬撐着了,你的傷口又出血了,你要是不想讓這條腿廢了,就乖乖坐上去,咱們得找個地方給你重新包紮一下。”
三娘子羞澀一笑,她極力掩飾,不意還是被馬如龍看穿了。
她腿上傷口幾已見骨。
當時敵人就在背後,馬如龍只能簡單處理一下,倘若坐着不動,倒也無大礙,她過後又用連環腿踢死兩人,這一下不單牽動創口,而且波及筋脈,她卻一直硬撐着,不肯在人前示弱,馬如龍點穿後,她纔不情願地擡腿上馬,孰料左腿一擡,卻是劇痛穿心,一個趔趄險些栽倒,馬如龍伸手扶住,如舉嬰兒般把她放到馬鞍上,順勢點了她傷口附近的穴道。
三娘子羞不可抑,馬如龍動作極快,她想抗拒也不能。
自十歲起,她不僅能完全照料自己,還要伺候師傅,照料比她更小的師弟們,受人照料還是第一次,一霎間,她渾身上下都有種燥熱感,額上已微微汗出。
“你要去哪裡?”馬如龍牽馬走了幾步,纔回頭問。
三娘子脫口道:“我要去青城。”
馬如龍驚訝叫聲:“川中青城?”
三娘子急忙道:“馬大哥,前面有個小鎮,你把我送到那裡就成。你就忙你的吧。”
馬如龍笑道:“不是,你誤會了,這倒是巧了,我要去成都,你要去青城,倒是同路。”
三娘子狐疑道:“真的恁地巧?馬大哥,你不必爲照料我跑那麼遠的路,別誤了你自己的事。”
馬如龍道:“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巧,我要拜訪唐門,你要去拜訪青城,就算沒剛纔的事,我們
也會在路上遇到。”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前面的青水鎮。鎮裡只有幾十戶人家,也只有一家小客棧,馬如龍要了兩間對門的客房,重新爲她包紮了傷口,又爲她服下一粒專治紅傷的藥丸。
這一次三娘子沒有羞澀的感覺,她看着熟練地忙乎着的馬如龍,倒疑心他是位專治紅外傷的妙手郎中。
“好了,這回你滿地蹦都沒問題了。”馬如龍滿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藝,不無誇耀地道。
“那我洗澡行嗎?”三娘子仰臉問道,她調皮的神態說明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在得寸進尺,但她真的渴望能洗個澡,洗去滿身滿頭的泥土。
馬如龍搔搔頭,想想道:“你還是忍忍吧,得一個對時傷口才能收口,那時才能洗澡,三天之內你還不能和人動手。”
三娘子也見到了自己傷勢之重,聽說一個對時傷口即能收口,驚訝的難以自信。
但她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發出的混合着灰塵汗水的不雅的味道,倘若她只是一個人,也未必真的很在乎,現今與馬如龍同行,她卻覺得難以忍受。她無奈地嘆息一聲。
馬如龍卻聽懂了這一聲嘆息所包含的一切,他雖覺得有些可笑,心裡卻又一陣酸惻,他從背囊裡拿出兩塊膠皮似的物事,粘在已包紮好的傷口外面,三娘子沒問,他也就沒說這是兩塊人皮面具。
他在四周按實,以免被水滲進去感染傷口,他的手按在三娘子白嫩結實的肌膚上,並無異樣感覺,三娘子卻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又忙解釋道:“好癢。”頭卻低了下去。
馬如龍感覺到了什麼,隨之又把這種感覺驅散,笑道:
“已經好了,現在你可以洗澡了,只是動作一定要輕要柔。”
他出去叫醒躲在櫃檯裡睡覺的老闆,讓他拿來浴桶,又提回兩桶熱水倒進浴桶裡。
把一切準備好停當後,他便回到自己的房裡,他不敢大模大樣地睡覺,只在地上鋪張熊皮,坐在上面打坐,聽着對面及周圍的動靜。
他聽着三娘子插好門閂以及洗浴時的水聲,他的心卻已進入空明狀態,只要沒有外界事物觸動他的警兆。
他便會一直處於入室中,卻又能聽到周圍的風吹草動,這種入定法只是半入定,功效減半,卻又不失爲一邊休息一邊監聽的好辦法。
天將破曉時分,他被三娘子一聲淒厲的慘叫驚醒出定,他一躍而起,衝出房門,肩膀一頂,對面的門閂便斷作兩截,他隨之衝了進去。
他沒看到最擔心的有人破窗而入,發起偷襲的景象,窗子完好無損,在稀微的晨光中,只看到穿着大紅抹胸的三娘子坐在牀上捧着頭尖聲叫着,馬如龍明白她是做惡夢了,走過去拍拍她肩頭道:
“醒醒,醒醒。”
三娘子看到面前的馬如龍,也知道自己是做了惡夢,但夢中的景象太可怕了,比死神臨頭還可怕十倍,即便知道是夢,卻也無法一下子從可怕的夢境中脫身出來,她一下子抱住馬如龍,便如一個栽倒的人要抓住手邊的一根柱子一樣,她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着,彷彿身體裡有一根上足了發條的彈簧。
“沒事,別怕。什麼事也沒有。你是安全的。”馬如龍把她摟在懷裡,如哄嬰兒般,“我夢……夢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