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樑子都,甘肅人氏。”此人向馬如龍一抱拳,自報家門,黑手一驚道:
“雲行無影門的?”
此人含笑道:“正是。”
黑手一摸腦袋,想確定腦袋還在不在,江湖傳說,被雲行無影門的人割斷了脖子,這人非但懵然不知,還會頂着腦袋走出二里地。
肥屠卻咧開厚厚的大嘴笑了,被雲行無影門的人藏在身後而不知,並不算丟人。
樑子都又把目光投向馬如龍,馬如龍略加思忖,伸手揭下面具,徐徐道:
“在下馬如龍。”
三個人都驚住了,齊地諦視起來,好像珠寶店裡的老供奉鑑別一件珠寶是不是贗品的樣子,馬如龍又笑了笑:
“如假包換。”
黑手肥屠都略感難爲情,樑子都卻盯着問道:
“你真是馬公子?”
馬如龍苦笑道:“馬如龍已快成江湖上的喪家之犬了,冒充他有甚光彩?”
樑子都雖然穿着夜行緊身衣,頭上扎着黑巾,還是整肅衣冠,然後大禮參拜下去。
馬如龍原以爲他要向自己動手,正全神戒備,他與“風婆婆”交過手後,參拜她的招式身法,招式固然源出多門,身法則來自雲行無影門。
雲行無影門也是古老的門派,門中人更是自神其說,宣稱自己是當年幫黃帝打敗蚩尤的風神一脈嫡傳,這就跟世上姓李的,姓孔的都不惜僞造族譜,冒充老子孔子嫡系子孫一樣,全然不足採信。
馬如龍當然也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但“風婆婆”與雲行無影門必有很深的關係,才能得到那套神鬼莫測的身法,是以樑子都一報家門,他便認爲他是衝着“風婆婆”那檔子事而來。
孰料樑子都竟像參拜祖宗牌位一樣大禮參拜,他唬了一跳,身子一閃,避開他的大禮,口中說道:“使不得。”伸左手去扶,右手則暗蓄殺招,江湖人心詭詐,借行禮拜叩之際出手刺殺對手的事雖屬罕見,卻絕非沒有。
他手拉到樑子都的手臂,感覺到他身上並未蓄力,這才放下心,雙手把他拉起,真的惶恐道:
“樑公子,你這是作甚?你這是咒我速死啊。”
樑子都站起來,坦然笑道:
“馬大俠,您對我雲行無影門有莫大恩德,受我一拜也是應該的。”
馬如龍心中疑惑,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有許多都是當事者懵然無知的,你做了某件事,可能一千里之外有人認爲你對他施恩,也許就在你身後,有人認爲你跟他結怨。
江湖紛爭之多,也大多是由這些沒影子的恩怨而起,真如在天南種豆,卻在天北結瓜,結的是西瓜還是冬瓜就很難說了,結個窩瓜也未嘗沒有可能。
馬如龍不知他意指謂何,斟酌詞句道:
“樑公子,在下與貴門英豪緣吝一面,至今方識英賢,恩德之說請莫再提起。”
黑手和肥屠相視一眼,竊笑不已,心中暗道:
“什麼恩德?還不是想抱未來霸王的粗腿,白道中多的是吮癰舔痔之輩,反不若我黑道綠林道的弟兄,名聲雖不佳,卻鐵骨錚錚。”
這兩人所想並非沒有理由,大俠的稱謂由
來已久,早被人用濫了,每一個挎刀佩劍的赳赳武夫行走在江湖上,都會被人尊稱爲大俠,久而久之,大俠的稱謂殊無榮耀可言。
一些人又別出心裁地創出“英俠”,“偉俠”,“絕俠”等諸般名目,都沒能流行開來,各大門派首腦率先摒棄大俠稱謂,有職位者則以職位相稱,無職位者,則以先生相稱。
江湖中人彼此問也不過“前輩”,“晚輩”,“兄弟”,“在下”這些稱謂,幾年後,“大俠”在江湖絕跡。
凌峰榮登江湖霸主之位後,卻讓每個人都稱他爲大俠,自他一用,“大俠”之稱便和聖廟裡的冷豬肉一般變得尊貴無比,先前大家是不屑用,後來則是不敢用,並形成了共識:
大俠者,霸主之謂也。
樑子都自也孰知這些武林掌故,他稱馬如龍爲大俠,不啻表明心跡:在他心目中,馬如龍已是江湖霸主,馬如龍之惶恐也與此有關。
黑手冷冷道:“兩位公子,這裡可是殺人現場,不是久留之地,兩位若想攀談,還是換個地方吧。”
他一向獨來獨往,除了他那位大哥,對任何人都不買賬。
馬如龍點頭稱是,他邀樑子都翌日午時在城內鴻賓樓相見,因見黑手肥屠興致不高,便沒相邀。
黑手肥屠先行告退,他倆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對白道中人還是敵意殊深,樑子都提着兩具屍體,越牆疾閃而逝。
馬如龍爲防有人盯梢,在附近繞了兩個大圈子,纔回到自己住的跨院裡,牀上三娘子兀自香夢沉酣,他卻睡意全無,想到自己已不再是孤軍奮戰,不由得神情振奮。
他站在窗前出神半晌,纔想起忘了問是誰假冒自己在朱三門前殺人留帖,此舉用意爲何,他直覺上認定一定是樑子都所爲,他與樑子都初次相見,就有種對雷霆纔有的親近感,若非與三娘子在一起,他一定邀他作長夜之飲。
想到長夜之飲,他又想喝酒了,他出去拿來酒杯酒瓶,一個人坐在窗下的矮几旁自斟自飲起來。
三娘子醒過來,還以爲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看,不由得笑了:
“你不好生睡覺,又喝的哪門子酒呀?”
馬如龍笑道:“你來陪我喝,我就對你說。”
三娘子真個披衣下牀,在他對面坐下,陪他喝起來,馬如龍便對她說了事情的經過,三娘子聽得張大了口無法合上,若非她對馬如龍已到佞信的地步,真要以爲他不是說夢話就是說醉話。
“三個人,一個白道,一個黑道,還有一個是綠林道,怎能湊的這般巧?”三娘子猶感身在夢中一般。
馬如龍皺皺眉道:“可也是,我倒沒想過。”
聽她一說,他也納悶,三條道兒上的人怎會不約而同地對朱三下起手來。
朱三派出五路人馬在城內搜查兇手行蹤,有四路無功而返,還有一路如石沉大海,朱三明白這一路是回不來了。
自他調撥四個分堂隨他出江湖,至今已整整損失了一個半分堂,還有一位分堂主自殺殉難,朱三並不在意這種損失,他手下一共有六十四座分堂,每個分堂三十二人,縱然四個分堂全摺進去,也只是一個零頭。
自他成爲內堂總堂主後,他的主子就告訴他:
要做一代名將,最要重的就是能承受得住部下的死亡,愛兵如子只是爲了讓他們最勇敢地去死,將業就是建立在朽骨之上,爲怕他印象不深,還找來太史公的《吳起列傳》讓他反覆研讀,讓他學會吳起的慈與忍。
朱三素以將才自許,他原先最崇拜的是韓信,反覆研讀《吳起列傳》後才知道,吳起比韓信高明多了,他可以親自爲士兵吮瘡,這是慈,而他驅使兵士蹈之死地卻眼都不眨,這是忍,唯慈與忍相會,才能成就大業,韓信若有吳起的忍勁,天下絕非漢高祖所有,他也不致被斬首未央宮,還被做成肉醬遍傳諸侯了。
他派出五路人馬,每路只派兩人,實際是誘敵攻擊的誘餌,哪一路人馬出了事,就說明敵人是在哪個方向,雖不能確定具體位置,至少搜索範圍大大縮小了,所以他一見派往竹林客棧一路的兩人沒回來,便馬上派一名分堂主率六人前往“接應”。
各分堂的弟兄們心裡都熱乎乎的:總堂主真是愛兵如子,時刻擔心弟兄們的安危。
“古怪一定出在竹林客棧裡。”樂廣在旁提醒他,“那一對形貌古怪的男女的身份還未查清,可自他們住進去後,對咱們的攻擊就接連不斷,咱家覺得那就是馬如龍,這一切也都是他搗的鬼。”
朱三出神不語,他起先也懷疑過,但府城不比鄉鎮,竹林客棧更非別處可比,他不敢公然上門察看,只能讓客棧內的暗線盯緊,卻始終沒有消息,有人在他們前殺人留帖後,他馬上就知道是假的。
馬如龍不會幹這種沒出息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製造假象,讓他認爲馬如龍還在城裡活動,這就說明馬如龍不在城裡,但他心裡又有種強烈的感覺:馬如龍就在城裡。判斷和感覺起了衝突,他也不知該相信哪個了,所以他只好連續拋出誘餌,以查明真相。
“樂老,那一對男女還在客棧裡,這事會查清楚的。”朱三敷衍一句,卻沒對樂廣說,他又調了四個分堂過來增援,在援兵未到之前,他不想打草驚蛇,多生事端。
砰砰兩聲,什麼物事落到庭院裡,兩人一驚,交換一個眼色,迅即衝出屋去,燈籠火把照耀下,兩具屍體被摔得面目猙獰,正是他派人接應的那兩人,屍體的前胸粘着一張紙條,上寫:
伸頭必死,馬如龍敬拜。
朱三真的被激怒了,他一躍上了房頂,遊目四顧,四周屋宇深沉,沉浸在濃暗的夜色中,真個連鬼影子也沒看到一個,他狂吼道:
“馬如龍,你這混蛋,你躲在哪裡,有本事給老子出來。”
樂廣怕他有閃失,也躍上屋頂,站在他身旁,喟嘆一聲:
“別罵了,這不是馬如龍乾的,殺人留柬絕不是他的風格,這人是想用騷擾戰術把我們牽制在城裡,馬如龍也許真的不在城裡。”
朱三狂吼幾句,胸中憤懣稍平,腦子裡也冷靜下來,他望着不遠處的竹賢客棧,凝聲道:
“不,他在城裡,而且就在附近,我都能感覺到他,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哥,哪個瘟災的大半夜罵你?”三娘子停杯不飲,豎起耳朵聽着,面色已然酡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