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儒身上依然錦袍輝煌,臉上卻失去了雍容儒雅的風度,他望着桌上那柄匕首,臉上肌肉抽搐成一團,額上青筋隆起,幾欲脫出。
原隨站在他身旁,垂手低頭,如同犯錯的小學生,不敢看他一眼,肥屠與歐陽泰相拼那一場雖血腥殘忍,那四人刺殺黑手的一幕尤令他膽破,他自忖不敵,才逃之夭夭。
許久,他臉上才恢復平靜,側頭看看原隨,輕聲道:“這不怪你,你已盡力了,你能逃回來已屬天幸,只是我說過這幾天不許單人擅自行動,這客棧裡有吃有喝的,王兄弟緣何巴巴地跑到那家小酒館去?”
原隨道:“他喜歡那家小酒館的溜肥腸,我們吃過一次,他還打算走時把那個廚師抓回去,天天燒給他吃。
“中午我和徐大哥發現他不見了,便知他又溜到那兒去了,怕他出事兒,急忙趕去,還是遲了一步。”
公孫儒艱澀一笑道:“鳥爲食亡,人只因口腹之慾而喪身失命,其蠢有類於鳥焉。”
原隨聽不懂他感慨什麼,他只明白一個道理:
打得過人家就活,打不過人家就死,與鳥啊口啊的扯不上干係。
公孫儒驀然想到一點,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掀開一條縫兒向外望去,須臾轉過身來,凝聲道:“不好,這裡被人盯上了,收拾東西,趕緊走人。”
原隨並不笨,豁然醒悟,周身冷汗沁出,惶恐道:“他們是跟着我來的?是我把他們引來的。”
公孫儒寬慰他道:“未必,也許他們早盯上了,只等我們分別行動纔敢下手。”原隨聽他這樣說,心裡纔好過些。
走江湖的人都不帶笨重物事,大多不過幾套換洗衣服和些銀兩,三下兩下便收拾停當,公孫儒正要開門,又轉過身,勸原隨道:
“倘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定要保護小君逃出去,把小君送回我家裡。”
原隨雙目淚涌,血脈僨張,手按刀柄道:“叔叔,侄兒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護着您和小君逃出去。”
一直被唬得不敢作聲的小君也撲到他身上,哇的一聲大哭道:
“師傅,我只跟着你,你別讓我離開你,要死就讓我跟你死在一起。”
公孫儒扶着他頭頂道:“小君,你徐叔叔、王叔叔都爲你師傅死了,師傅若不爲他們報仇,苟活世上,將來何顏去見他們?
“你好生聽你原隨大哥的話,我家中兄弟衆多,你不愁沒有名師。”
小君哭得聲不得語不得,只是緊緊抓住他不放,原隨道:
“叔,還是您帶小君衝出城去,我一個人和他們拼了。”
公孫儒情知時機緊迫,不容耿擱,長嘆一聲,開門走了出去,自那日三娘子殺了七人後,屍橫街衢,竹林客棧便成了顯要目標,他們連換幾個地方,都是不起眼的小客棧,假稱是來此地銷絲的商人,小君倒成了很好的掩護,沒引起周圍人的疑心。
三人從後門悄悄溜出去,街道上人來人往,行跡匆匆,看不出有盯梢的人,但公孫儒知道對方不會如此疏忽,他能想到的對方也早該想到了,他心中亦無脫困的方法,只有硬着頭皮走一步算一步
。
公孫儒當前,牽着小君的手,原隨斷後,他們兩眼不停掃視四周,卻看不出任何異常,公孫儒心情沉重起來,他感到自己不是命太好,後面真沒人監視,就是一步步走進墳墓,感覺上更像後一種。
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們已處於雙重監視之中,只是這些監視者太過高明,他根本發現不了,但他能嗅到周圍的味道不對。
正走到街中心,前面街角處轉出一人,拍掌大笑道:“這不是公孫兄嗎?京師一別,已逾三載,不想在此相遇。”
公孫儒驀然止步,強笑道:“是朱三兄呀,大駕緣何蒞臨這等荒野小郡,這地方的蠅頭小利還能讓你動心嗎?”
他眼睛向後一看,卻見另一面也走來幾人,同時兩旁的商鋪住家裡也走出人來,人人長劍在手,殺氣騰騰。
朱三冷笑道:“公孫兄,明人不說暗話,咱們之間可能有點小誤會,只好麻煩你跟我走一趟,把事情說清楚。”
公孫儒知道無法矇混過關,他也不想,否則太對不起肥屠和黑手了,他拱手道:
“朱三兄,不管咱們之間有何誤會,與這孩子無關,可否讓他先離開,我和你們走。”
朱三故作訝異道:“公孫兄,你把我朱三看成什麼人了?我再沒起色,也不會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其實老兄多慮了,這只是一點小誤會,你老兄去和敝長上解釋一下,憑你老兄的族望,天大的事都沒了。”
公孫儒搖頭道:“不行,你讓他們兩人走,我就很你去,隨便什麼地方。”
朱三兩手一攤,苦笑道:“公孫兄,你這就是強人所難了,這孩子要去哪兒都成,你不放心我可以派人護送。
“至於這位原兄,也是敝長上要請的客人,你還是選個不相干的人護送吧。”
小君一把摟住師傅,嚷道:“師傅,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絕不離開你。”
原隨霍然拔出刀,向前衝去,公孫儒大驚失色,伸手卻沒拉住,原隨邊衝邊吼:
“朱三,老子和你拼了。”
朱三冷笑一聲,他右手背後,左手一牽一繞,輕輕鬆鬆便把原隨的刀奪了過去,哼道:“小子,和我玩刀,下輩子吧。”
原隨一身功力全在刀上,失去了刀便如沒了牙齒的老虎,朱三要應付的是公孫儒,對他渾不着意,本擬令他知難而退,待制服公孫儒後一併帶走,不意原隨空手而上,狀如瘋虎。
公孫儒駭然大叫:“不可,手下留情。”一句卻是對兩個人說的。
朱三心內着惱,雙手齊出,扣住原隨脈門,兩手一翻,原隨已被他摜在地上,一腳踏住,原隨臉面向下,被摔得七葷八素,背上更如泰山之重,絲毫動彈不得。
公孫儒心內駭然,他原以爲朱三武功和自己相彷彿,不料精妙如斯,原隨也是江湖成名人物,在他手下竟爾如枯竹朽木,不堪一擊,看來自己今日也難過他十指關了。
他眼見原隨在地上痛苦掙扎,心如火焚,怒道:“朱三,你放開他。”
朱三冷笑道:“公孫儒,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非得撕破臉面纔好說話嗎
?你叫我放我就放,你把我朱三當什麼人了?”
背後一個聲音笑道:“朱堂主,那我叫你放人呢?我沒當你是什麼人,只當你是貴門總堂堂主,你是要吃敬酒還是罰酒?”
朱三聽到這個聲音,便如背上爬上一條眼睛王蛇,身子僵了,血液也凝固了。這聲音距他只有三步遠,他不明白馬如龍怎能在自己人衆目睽睽之下突然現身背後,遮莫他是從地下鑽出的?
馬如龍又笑道:“朱堂主是,我手上有個好玩的物事,你不用猜也會知道,你若想比比咱倆誰快,不妨一試。”
朱三不用猜也能想到他手上一定正握着一筒暴雨梨花針,其實即便馬如龍手上什麼也沒有,他也不敢亂動,他而今空門大露,在咫尺距離內自忖絕不能逃過馬如龍一擊,馬如龍身手之快連主子都歎爲觀止。
他乾笑一聲道:“馬公子,你金言一出,那還有甚說的,放,在下這就放人。”
馬如龍冷冷道:“你先別動,等我叫你動再動。”
朱三雙手舉起,笑道:“好,好。在下絕不動上一動,不過我腳下這位仁兄就要多吃點苦頭了。”
馬如龍哼道:“不勞你操心。”
他向兩邊拱拱手道:“各位兄弟,馬如龍這裡有禮了,你們總堂主已做出了榜樣,希望大家像他一樣,我醜話說在前頭,誰動誰死,站着不動就能活命。”
對面樂廣險些氣炸了肺,但朱三命懸一線,他也不敢亂來,他向兩面揮揮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站立兩廂的人對馬如龍的話並不當真,然而總堂主在人家掌控之中,即便沒樂廣的手勢,誰也不敢有任何異動。
街道上的空氣登時凝滯了,除了馬如龍,每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能聽得到鄰近人的急促心跳聲,呼吸已全然屏住。
馬如龍悠然自得,手中晃動着一柄暴雨梨花針,他大聲道:“公孫前輩,你帶那位小兄弟過來吧,朱總堂主是吃敬酒的人,不會爲難你們。”
他雖然手指一按便能除掉朱三,但一者未料到朱三佈置的陣容如此強大,二者沒想到還有一個孩童,一旦除掉朱三,混戰必起,很難保全孩子,是以他改變初衷,不求多殺傷敵人,只要不這三人安全救出即可。
其實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內心深處隱隱有些不忍心殺掉朱三,那正是對手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意,所以總能找出適當而又充分的理由。
公孫儒依然怔在那裡,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小君卻大喊一聲:
“你是馬大俠馬公子嗎?”
馬如龍笑道:“小兄弟, 我就是,你過來吧。”
馬如龍的意思是讓他和公孫儒一起過來,說時卻走了嘴,馬如龍的大名公孫儒在他耳旁早吹得比牛角都響,復見他一露面便威懾全場,益發崇拜得五體投地,聽馬如龍一召喚,立時奔跑過來。
馬如龍登覺不妙,全神關注四面動向,握着暴雨梨花針的手心裡均沁出汗水,他從未這樣緊張過。
公孫儒此時才如夢初醒,從後追過來,喊道:“小君,停下。”
他一喊,小君跑得更快了,興奮得小臉都紅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