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又爲她描眉畫鬢,這些他真的學過,因爲這是易容術裡最基本的功夫,他隨後又把那些頭面首飾爲她戴好,滿頭黃燦燦,白晃晃,黃的是金子,白的是珠子。
三娘子驚呆了,她明知鏡中人就是自己,卻完全不認得了,她已由一個樸素的村姑變成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家少婦了。
馬如龍退後一步看了一會兒,卻不滿意自己,臉勾抹得還不夠勻細,頭面首飾安置得也不盡妥當,需要妥當,需要仔細加工的地方還有很多,但沒有時間了,只能先馬馬虎虎將就着。
他又讓她穿上一套繡花裙襖,腳上換了一雙綴有珍珠的繡花鞋,假若這一切不是盡出他手,連他也認不出就是三娘子了。
“你這樣妝扮我究竟爲什麼?難不成要演戲?”三娘子問道,馬如龍道:
“咱們是要演場好戲,那些人玩的是貓捉老鼠,咱們就演一出老鼠戲貓。”
馬如龍這一套也是臨時想出來的,他有些相信許靖雯所說的玉海師太的判斷:
江湖中許多小門派小幫會都被金百合組織收買或降服了,自己無論藏在哪裡,都難以逃過他們的耳目,也就只有易容改裝一途了。
他此番出來還真做好這個準備,行囊中有人皮面具,還有全套易容工具,一般的易容術並不神秘,梨園行那些化妝師傅便不乏易容高手,不過他卻是跟師傅學的,只是從未用過,他面臨的難題是:三娘子輕功不佳,一遇追蹤,難以迅速擺脫;二是那匹馬太顯眼,他又不捨得丟掉,所以他重點是爲三娘子易容,馬無法易容,便套在馬車上,有左右兩匹馬遮掩,一般人也不會注意,是謂“藏馬於馬”,與“大隱隱於市”是一樣道理。
他把這意思的大概對三娘子說了一遍,說話間已爲自己易好了容,頭髮在後面用一枚金箍束住,前額帶一勒額,勒額中間是一顆鴿蛋大小的東珠。
那張人皮面具製作精巧,喜怒哀樂均能準確表現出來,不是那種死板僵硬的俗品,馬如龍又在面具上粘上濃眉虯髯,面相粗獷,略顯兇惡,三分像將軍,七分像獨腳大盜。
他在外面穿上貂皮風氅,左手戴一枚黃澄澄的足有半斤的戒指,有手戴一枚碧玉扳指,他的宗旨就是:
極盡招搖之能事。
兩人從山坳中走出後,三娘子忽然笑得彎下腰,險些岔氣。馬如龍問她笑什麼,她笑道:
“我覺得咱們兩人像剛從山中變幻人形,準備出山吃人的小妖。”
馬如龍也笑了:“甭管大仙還是小妖,別給那羣王八蛋認出來就成。”
前行的有五里,後面煙塵突起,馬蹄聲,馬如龍回頭看時,四匹馬已衝至近前,馬上騎士看他一眼,便準備過去,一人卻厲聲問道:
“車裡是什麼人?”
馬如龍尚未答話,那人已用馬鞭挑起簾子,向裡探望一眼,馬上又放下了,道聲得罪,四人策馬呼嘯而去。
“哥,這些人是他們一夥的嗎?”三娘子把頭伸出簾子問道,馬如龍道:
“一定是,那個朱三倒很守信用,真過了兩個時辰才發動人來找咱們!”
他還真是高估朱三的信用了,其實他們一路上都有人跟蹤,而且使用驛站傳遞的方式傳達信息,
是以他走到哪裡,在做什麼,朱三都一清二楚。
他得以暫時逃脫朱三佈下的眼線,其實是得力於花千顏。
花千顏在酒樓上出面攪局,沒把馬如龍怎樣,卻把那些暗中盯着馬如龍的人嚇了一跳,他們都知道花千顏的師傅因與馬如龍交手而身亡,朱三特意叮囑屬下保護好花千顏。
誰知她一個人居然跑到這裡來,倘若她有個閃失,可難以向上面交代,他們一面派專人火速回報總堂主,一面緊盯花千顏,準備在她遇險的時候出面救人,這一忙倒把馬如龍忘了,等他們想起來時,馬如龍已失去蹤影。
朱三聞報後,立即出動,再度搜尋,他們把那座縣城翻了個遍,也沒發現馬如龍,只得發動起所有的下線門派幫會,把方圓百里內的地方全部監控起來。
他既焦慮亦復惶然,他不知馬如龍在酒樓大擺豪筵是何緣故,就他所知,馬如龍處處低調,絕非喜好張揚的人,也正因這一點,令他們感到莫測高深,馬如龍突出此舉意味什麼呢?
他想不明白,便誠心向江湖閱歷豐瞻的樂廣請教,樂廣沉吟有頃,說出了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判斷:他是在求援。
“求援?向誰求援?”朱三也嚇了一跳,樂廣道:
“當然是在他後面給他撐腰的人,他故意一擲千金,爲的是聳人聽聞,他的消息便會很快傳到四面八方,他是用這法子來傳達求援信息。”
朱三連連點頭,暗歎薑還是老的辣。馬如龍哪裡是在擺闊,分明是烽火傳警,想到馬如龍或許有強大的後援突然出現,他益發焦慮,把他的部下一個個催得雞飛狗跳。
幾隊人馬縱橫交錯,馳驟往還,這是朱三手下的信使在頻繁傳遞着消息。
馬如龍悠然自得地趕着車,看着這幅景象心中暗暗發笑,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金百合組織的底層已被他引得浮出水面,雖只是一角,也可算是很大的收穫了,這些也正是他想要查出來的。
從縣城到州府只有六十里路程,趕馬車雖沒有騎馬快,黃府時分也進了府城,城門口也有人在鬼鬼祟祟盯着,這令他想起在金陵金五倫發動人馬搜查唐八唐九的情形,只是聲勢規模上卻有小巫見大巫之感,看來金百合組織與官府的聯繫尚不密切。
他華麗而古怪的裝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在衆人眼裡,他既不像將軍也不像大盜,倒像是豪門的豪僕,而一般人最瞧不起卻也最不願招惹的就是這號人,所謂狗仗人勢。
府城最大的客棧便是竹林客棧,這還是仰慕竹林七賢的州尊大人親自命的名,京省下訪的大員也大多駐節這裡。
馬如龍包下一個單獨的跨院,推說內眷偶染風恙,需在室內靜養,不許人過來打擾,所訂酒飯只許送到門口,掌櫃的見他這副派頭,出手又復豪闊,滿口答應,客人只要肯掏銀子,他纔不管是宰相尚書還是大盜響馬。
客棧夥計們把馬車卸了,把馬牽進馬廄,喂上上等豆料,又把車裡的東西擡進房裡,領,了一筆不菲的小費後,道謝退出。
進屋後便躺在牀上裝病,還蒙上大被的三娘子一骨碌坐起來,嚷道:
“快悶死我了。”
朱三也把臨時總堂遷進府城,他斷定馬如龍並沒逃遠,而
是深藏在附近某處,他把手下所有人都放鷹一般放了出去,卻依然沒有馬如龍的任何消息,他怎麼也想不到,馬如龍就在他身後兩條街遠的地方。
他在燈下苦思良久,腦子裡卻是一團亂麻,愈理愈亂,他頹然一聲長嘆,站起身準備去看看花千顏,這又是令他擔心的事,他雖風流好色,對花千顏卻不敢稍存非分之念。
花容雖已死,他對她的敬仰畏懼絲毫不減,絕不敢在她弟子身上亂動腦筋,況且他也不喜歡這種剛烈倔強兼且自小就被寵壞了的女孩子。
下午他見到了花千顏,她卻冷面相向,一言不發,他明白她是怪罪他們請她師傅出山對付馬如龍而致殞命,或許她比恨沒如龍更恨他們,但不管怎麼說,他絕不能讓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一星半點差錯,否則他真無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良心?我還有嗎?”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想到自己除了對主子一人保有忠心,還對另一人保有良心,油然而生自豪感。
他步下門前的臺階,兩名隱身暗處的侍衛走了出去,他們並不問他要去哪裡,但不管他去哪裡,這兩人都會追隨他左右,即便他在勾欄瓦舍買歡求醉,他們也會在門外充當門神。
朱三走到十幾步遠的花千顏的房間前,輕輕敲敲門,裡面卻沒有聲音,他疑惑地看着他佈置在房門前的一名侍衛,那名侍衛卻肯定地點點頭,意示她在屋裡,朱三這才放下心,他怕她偷着跑了,從自己貼身侍衛中分出四人守住房子的四角。
“妹子,是我。”他高聲說了一句,砰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在了房門上,朱三苦笑摸摸臉,他明白這是叫他滾開,看來她的心緒依然惡劣,這當口還是不進去招惹她的好。
他正想離開,房門卻突然開了,出現在他眼前的依然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秀眸中並沒有痛恨,只是一團冰冷。
朱三心中驀然一痛,他倒寧願她恨自己,甚至撲上來把自己痛打一頓,這也比她自己折磨自己好些。
“妹子……”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竟爾哽咽住了,花千顏卻轉身走回,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筆直的後背一動不動,儼若雕塑。
朱三看到地上有一個砸扁了的饅頭,想必就是她砸門之物了,一名侍衛忙彎腰撿起,扔了出去,他走進去後,侍衛們不便把門關上。
桌子上擺着一盤饅頭,一碗米飯,四樣精緻素炒,一盆西湖蓴菜湯,還有幾碟乾果蜜餞,都是她最愛吃的,卻一樣也沒動,朱三可以想見,她進屋後一定就是保持這樣的坐姿,一動不動。
“千顏,你若想找馬如龍報仇,就必須多吃飯,絕食抗議對馬如龍沒用。”他想刺激她一下,讓她暴跳如雷,這也能舒緩她鬱積之氣,孰料也是沒用。
“花姨的事我和你一樣傷心,”他嘆了口氣,已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回答,只顧自說自話,“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咱們學武之人,就不要奢望能壽終正寢,否則就當老老實實務農種田。
“但花姨也可算是善終了,她老人家是因舊傷復發才過世的,並非敗在馬如龍手上。
“當時的情形你最清楚了,馬如龍不單毫無還手之能,而且也喪了半條命,公平而言,這事兒還真不能怪馬如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