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小廝涼風引着德慧老和尚來到內室時,袁長卿正裸着上半身,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炎風跪坐在他的身旁,幫他解着裹在肋下的紗布。
十六歲的少年,肌肉雖然尚未完全長成,卻已初具雛形,那勁瘦的身軀看上去頗有種青澀的美感。
快七十歲的老和尚羨慕地拍拍袁長卿的肩,將炎風推到一邊,彎腰看了看重新結痂的傷處,一皺眉,瞟了一眼袁長卿,惡作劇地伸手戳向傷口。
袁長卿跟早有防備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應還挺快。可怎麼就又傷到了?”
“一時大意。”袁長卿答着,又低頭看了一眼傷處,道:“還好,都結痂了。”
“沒小姑娘給你那兩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長卿驚詫地扭頭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聲,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坐了,又從懷裡掏出親手配製的藥膏,一邊觀察着那道細長的傷口一邊道:“你師傅我最是體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裝,也得裝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着藥時,袁長卿一直那麼默默看着他,半晌纔出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小姑娘?”
德慧擡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現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廝巨風忙端了盆水過來給他淨手,炎風則接替了他,拿塊乾淨紗布給袁長卿重新裹住傷處。
老和尚一邊洗着手一邊頭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說我可以幫你,偏你不肯。我還當你找了個什麼三頭六臂的能人,誰知竟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在你眼裡,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長卿從涼風手裡接過衣裳自己套了,又向着另一個想要上前幫忙的小廝景風揮了揮手,一邊結着腰間的繫帶一邊道:“而且我也不想讓您攪進這趟渾水裡。怎麼說您老都已經是界外之人,原不該以這些凡塵俗事來打擾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連受傷的事都得瞞着我!”老和尚不滿地擦着手,一回頭,見袁長卿已經穿好了中衣,不由將他上下一陣打量。雖然袁長卿已生得身長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着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寬闊,可到底仍殘留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單薄,看得老和尚心頭一澀,感慨道:“若是老令公還在……”
袁長卿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沒什麼‘若是’。”
老和尚一默。別看他這會兒看着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樣,當年行腳苦修時,他曾一度以僧醫的身份隨袁家軍出征過,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結下一段過命的交情。袁長卿出生後,老令公便把這長子長孫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長卿,除了寄名的師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袁長卿不是個擅長處理情感之人,老和尚這充滿溫情的目光令他一陣不適,便避着老和尚的眼道:“師傅說過,往事可憶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裡撒潑打滾,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蠢。”
老頭兒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嘆着氣道:“我記得我只說過前面那半句,後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長卿沉默着彎了彎眼角,大概應該算是一個微笑了。
此時景風手裡正舉着件道袍。袁長卿伸手去接,小傢伙卻倔強地後退了一步。袁長卿看看他,微一搖頭,便妥協地轉過身去,任由景風服侍着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擡着手臂,好方便景風幫他整理衣襟,忽然就聽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個姑娘的主意嗎?”
“什麼?!”袁長卿一驚,驀地回頭看向老和尚。不知爲什麼,和尚這句話竟叫他驚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兒的主意?!他沒有……至少他覺得他沒有!
此時老和尚已經坐回了蒲團上,擡着花白的眉看着他道:“你那個‘五叔’可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人,他都告訴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這樣的大事,偏你竟什麼都不說。你有什麼打算?還有你外祖和你舅舅們,你告訴他們了嗎?”
老和尚這一連串的問題,卻只得到袁長卿一陣沉默迴應。
和尚也算是看着袁長卿長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想跟人討論此事。德慧嘆息一聲,搖着頭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氣,你不說,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袁長卿卻忽然想到,十三兒也這麼向他抱怨過……而,那時候他好像跟她都沒說過幾句話……
見他仍是那麼沉默着,老和尚又嘆了口氣,敗退下來。頓了頓,到底又嘀咕了一句:“這袁四……”
和尚所說的袁四,便是袁長卿的四叔,袁禮。
袁禮因爲是家裡的小兒子,上面有三個可作頂樑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當年,對這小兒子也都是多有放縱的,因此養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紈絝稟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後,袁家成年男丁盡喪,竟只餘下他一個。偏袁家鐵軍裡倖存下來的老人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裡闖出來的,哪能服他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於是這十來年間,袁禮拿不下袁家軍,袁家軍的老人們也不服袁禮的管束,以至於好好的一個袁家軍,如今竟形同一盤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禮的袁家軍老人們又總是擡出袁長卿來,說他身爲長子長孫,理應是繼承袁家軍的正統。那袁禮原就不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因着這些話,就更是視袁長卿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了。
“那幾個老傢伙,還來找你嗎?”老和尚問的是袁家軍的那些老人們。
袁長卿搖搖頭。
“他們……”
“放心,我有數。”袁長卿截着老和尚的話道,“軍中只憑實力說話,四叔實力不夠才引得衆人不服。且不說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個位置,也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嘆了口氣,道:“虧你一直想得明白。”頓了頓,又頗爲心疼地拍拍袁長卿的肩,“苦了你了。”
“習慣就好。”袁長卿淡淡說道,從巨風手裡接過茶盞奉給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讓你外祖幫你?這件事可關乎着你的終身。”
袁長卿搖搖頭,將自己的那盞茶放在一旁,撫着肋下的傷處道:“時機不對,他們也是挑着時機纔敢這麼做的。”頓了頓,又自嘲一笑,“所以說,天下沒有蠢人。”
德慧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是說,你有意選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聽老和尚這麼說,袁長卿倒不像第一次那麼感覺驚悚了。他按着傷處搖了搖頭,正待答話,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個未來的丈人,人家對這門親事可不太樂意啊。”
袁長卿一怔。他一直以爲五老爺挺欣賞他的……
“可要我替你說合說合?”老和尚道。
袁長卿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他扭頭端過茶盞,將那仍燙着的茶水一飲而盡。許是茶水太燙,燙得他一時不知所措;許是老和尚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總之,忽然間,他一向清晰的思維竟出現了一點混亂。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覺恢復正常,他才漸漸鎮定了下來。於是,他這才忽然想起,其實他早就已經定了主意是要選侯家十一孃的,而且他那位親親“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其實這時候他只需要略有幾個動作,就能叫不太樂意的侯家老太太點頭了,可他一直下意識地拖着沒有動作……
忽地,他的腦海裡閃過十三兒那雙含譏帶嘲的狐狸眼。
袁長卿心頭一慌,驀地端過茶盞又是一飲而盡……
他一愣,低頭看向茶盞——茶盞里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視着他,看着一向沉着穩健的他竟難得的亂了方寸,便回頭衝着炎風揮揮手。
炎風會意,將屋裡的人全都帶了下去。
老和尚這纔回頭問着袁長卿:“你喜歡那個小姑娘?”
袁長卿的肩一震,耳根驀地一片飛紅,避着眼道:“胡說!”
“是嗎?”老和尚伸手過去拿起茶壺,親自給袁長卿仍端在手裡的空茶盞裡續了點水,道:“我聽到你邀請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來着。”他放下茶壺,盯着袁長卿的雙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們死纏着你,你都不會給個眼風的。”
袁長卿飛快看他一眼,皺眉道:“我……是有正經事要說!”說着,不顧仍燙着的茶水,竟又是一飲而盡——也虧得老和尚算計到了,只給他倒了一點點的茶水。
看着他明明被燙到了,卻硬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德慧搖了搖頭,忽然揚聲衝着外面叫道:“炎風,你那裡可有鏡子?”
“鏡子?”袁長卿一陣不解。
炎風也是一陣不解,但到底從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鏡送了進來。
“拿着!”老和尚將鏡子遞給袁長卿。
袁長卿接過鏡子。
“看着。”老和尚擡起他的手,讓他面對着那面鏡子,又道:“你喜歡十三兒?”
袁長卿一窘,驀地擡頭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卻一指那鏡子,“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袁長卿依言低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他仍是他。
他又擡頭看向德慧。
德慧道:“看着鏡子。我再問你一遍,你喜歡十三兒?”
鏡子裡的袁長卿,那濃密的睫毛忽地就閃了一下,原本深濃的眸色竟似微微盪漾了起來一般,透着股迤邐的水波……
鏡子外的袁長卿一驚,忽地將那面鏡子反手蓋在蒲團上。
“我沒……”
老和尚搖搖頭,將一根手指橫在脣上道:“人的嘴是會說謊的,唯有這裡,”他指指胸口,“這裡不會說謊。便是自己想騙自己也騙不了。”
三和是個井井有條的人,因着第二天上午他們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着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東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幫忙,卻被三和塞了本書,推到了一邊。
五福雖然利落地幫着忙,可看得出來,她心情很不好,時不時地摔盆打碗着。也虧得她收拾的是細軟,不怕她的摔打。
雖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臉色早擺在了那裡。
看着她將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壓進衣箱,三和嘆了口氣,停了手,問着她道:“到底怎麼了?有什麼怨氣倒是說出來啊,只別拿姑娘的衣裳撒氣,弄壞了又得聽你叫着‘怎麼辦’了。”
五福被炎風拎着衣領扯出涼亭時,三和正在到處找着棋子,因此她並不知道那一幕。珊娘雖然知道,卻一直故意裝着沒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說起來,五福比珊娘還要大上一歲,今年已經十五了。作爲一個大姑娘,被個小子當孩子似地拎着衣領丟出去,便是沒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丟了臉。偏她這麼記恨着那個張狂的小廝,卻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扎小人兒都不知道該扎誰,所以她才萬分氣恨難平!
“今兒遇到一個特別討厭的人!”她跺着腳道,“偏想要做小人扎他,又不知道他叫什麼……”
“叫炎風。”靠在窗邊看着書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驚,扭頭看向珊娘,驀地尖叫一聲,“姑娘看到了?!”
珊娘這才發現她說漏了嘴,忙拿書一掩嘴,無辜地眨着眼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姑娘……”五福漲紅着臉一陣跺腳。
珊娘趕緊翻身坐起,拿着書閃出房門,又探頭笑道:“你們忙,我出去轉轉。”
三和忙道:“這麼晚了,姑娘可別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應着,便笑眯眯地跳下了臺階。
若說一開始她還覺得自己是死去時的那個年紀,可許是她這身體到底才十四歲,也許還有身邊人都拿她當個孩子看待的原因,漸漸的,她越來越忘了她該有的年紀,竟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十四歲小姑娘了。便是這麼隨意下個臺階,她都忍不住想要蹦着下去……
她蹦下一級臺階後才意識到自己這稍嫌幼稚的舉動,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這會兒五老爺和五太太正在屋裡說着話,隔着門她都能聽到五老爺的笑聲。侯玦在侯瑞屋裡,二人好像在玩着從廟會上買來的什麼東西,且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倒廈房裡,那些跟出門的下人們正收拾着行裝,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倒是沒人注意到她這點小小的跳脫。
珊娘咬着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見果然周圍沒人,便跟只小兔子似的,一級一級地從臺階上蹦了下去。
她卻是不知道,那棵銀杏樹的枝葉間,正藏着個人。那人默默凝視着她,心裡一陣起伏不寧。
到了此時,如果袁長卿還不知道他面對十三兒時的那種起伏不定,代表着什麼含義,他也不會被那麼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對她起了什麼綺思,他腦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着,有些事是可以經過努力去爭取的,而有些事,卻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夠得到的……比如,父母雙全。
比如,她也願意……
聰明的十三兒早說了,這不是她想要的……袁長卿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至少是個有原則的壞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不願意的事,他絕不會去強求……
不記得哪本書上說過,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燒起來時總覺得難以剋制,可燒完後很快便能回首天涯。萬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見到她時,怎麼也該是端午過後。有着這麼一段時間的間隔,想來再大的草原也該過完火了……再見到她時,想來那些綺思旖念也該被理智沖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東西一樣,渴望過,評估過,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轉身走開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麼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麼?叫他就這麼把她看進了眼裡?!
樹下,珊娘彎腰撿起一片銀杏落葉。她走到月光下,舉着那片葉子遮住月亮,然後看着被月光鍍了層金邊的銀杏葉,彎着雙狐狸眼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