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的時間倒是格外的安靜,諾大的庭院中鴉雀無聲,眼見時辰將至,連較爲穩重的王示申也開始坐立不安。忽聽腳步聲響,有人衝了進來,腳步甚急,速度卻不快。
花寄情一眼看到,頓時又驚又喜,急迎上去,“鍾離,你們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們好幾天都找不到!我都急死了!”說完了纔看清他的模樣,頓時就是一怔。
鍾離殤衣衫襤褸,髮絲凌亂,模樣狼狽不堪,身上也是處處血跡,也不知受了多少傷,只一對墨瞳仍舊湛亮亮的,一見她便是一喜:“太好了!花寄情,我早知你不會死!”
他身後隨即撲上一人,一把抓住了她手臂:“花寄情你個混蛋,你到底去哪兒了!”
花寄情一眼看過去,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說鍾離殤的模樣像個叫花子,那謝堂燕的模樣就完全像個血人了,連頭上都用樹藤包着,血痕猶溼,再一看兩人身後還拉着一個大筐,筐裡盛着個半死不活的金諾……更是驚怔不已,急上前檢視,金諾的傷都已經經過了簡單的處理,只是失血過多,加上這幾日驚險重重,所以纔有些撐不住。
其實花寄情根本沒想到三人居然一直在找她,甚至還冒險進了獸園中圍……一時雙眼泛紅,兩邊正急急交談,忽見院門緩緩打開,一個僕役走了進來,道:“請幾位把所捕的靈獸交上來。”
鍾離殤神色一變,猶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請問,這靈獸……一定要交全屍嗎?只交一部分可不可以?”
他性子矜傲,這話說的極爲艱難,那僕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甚麼全屍?當然是要交活的!死的怎麼算數!”
鍾離殤頓時面紅耳赤,咬牙想要再說,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只死死的捏着拳。周泗本來就是個嘴賤的,這會兒纔剛剛醒轉,一邊疼的哎喲,一邊還要取笑:“哎?這位不是號稱二階天才麼!居然連只靈獸都抓不到,沒靈獸到天地玄黃閣來幹嘛?看熱鬧麼?”
花寄情一昂下巴:“誰說他們沒有靈獸?倒是你,我記得剛纔你的鶴嘴獸已經輸給我了,你的靈獸在哪?”
周泗一窒,頓時面紅耳赤,花寄情隨手將小麒麟放在肩上,解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巨大藤筐,從裡面取出三隻麻醉過的綠松鼠,放在地上,然後對他們眨眨眼睛:“這幾隻靈獸我不要了!我放生!”
鍾離殤是實實在在的吃了一驚,怔怔看她,綠松鼠雖不算兇惡的靈獸,卻高來高去,動作迅捷,捕捉着實不易,她居然能抓到這麼多,還額外替三人預備了……眼看綠松鼠藥效將過未過,正晃來晃去的跑開,急上前抓住,謝堂燕和金諾有樣學樣,也都抓了。
不一刻靈獸收了上去,那僕役隨即站出來,朗聲宣佈:“宋溫故、李白蓮逾時未至,取消資格。楊作侯靈獸已死,取消資格。周泗靈獸是出園之後再行替換,非親手捕獵,取消資格。其餘人請進。”
衆人一時竟是噤若寒蟬,楊作侯一口氣上不來,當場昏厥,周泗呆在當地,整個人都傻了。隔了一息才尖聲道:“憑什麼!我……我……”他一指鍾離殤:“他們的靈獸也不是自己抓的啊!憑甚麼他們可以過關?”
那僕役面無表情:“神殿並不限制靈獸一定要在獸園中抓到。”
話出口,衆人猛然回神,方纔鍾離殤三人並未多想,直到這會兒才明白,爲什麼花寄情一定要把靈獸放生在地上,再讓他們抓住……這就相當於他們“親手捕捉”了,沒想到她竟連這種小節都想到了。
花寄情卻神色如常,她跟陰陽怪氣的帝孤鴻相處了這麼久,越是這種地方越是留心,現在想想,她之所以怎麼都找不到鍾離殤他們,只怕也少不了這位從中搗鬼……
這一來,只餘了花寄情、鍾離殤、謝堂燕、金諾、王示申、洪華嬌六人。僕役把人引到後院,沐浴薰香,換了一身衣袍,這才進了天地玄黃閣中。
少頃,忽聽鐘樓鐘聲遙遙響起,高貴無極的宸王爺在一衆玄術師簇擁之下,徐徐的走了進來,仍舊金袍玉帶,衣袂飄飄,風華若仙,可是見慣了他喜怒無常的妖孽模樣,實在已經很難把他當神仙……
那五人一齊恭謹跪拜,大氣都不敢出,室中靜的針落可聞,氣氛極之肅穆。可花寄情這個身體前傾的動作,着實不適宜小麒麟趴伏,小麒麟十分乖巧的強撐了一會兒,兩隻小毛爪兒奮力巴住,終於沒勁了,叭嘰一下掉在了地上,頓時痛的嚶唔一聲。
旁邊站着的玄術師齊齊出了一頭一身的冷汗……花寄情迅速將小麒麟攬回,重又伏低,小麒麟也知道闖了禍,倒退着把肉身體塞進她懷裡,學她伏低。高坐的帝孤鴻當然看到了她這個掩耳盜鈴的動作,卻是不動聲色。他既然不見怪,旁人當然也不敢在如此隆重的場合出面懲罰,於是主持儀式的玄術師戰戰兢兢的上前,一番驪五駢六之後,他道:“請幾人依次上前,在天地玄黃鏡前檢驗資質!”
天地玄黃鏡與通常檢驗資質的羅盤不同,羅盤多爲五色,指代金木水火土五行,而天地玄黃鏡看上去,只是一面懸浮在半空中的銅鏡,只是鏡中映出的不是人的鏡像,而是身體資質的狀態。按年庚,第一個上去的是王示申,他強自鎮定的向帝孤鴻施了禮,然後站在了鏡前的圓形的高臺上。
花寄情悄悄擡頭看時,只見鏡中緩緩顯出一團混沌,像雲霧一般形狀模糊,虛無飄渺。這樣是好,還是不好?花寄情忍不住轉眼偷看帝孤鴻,卻恰恰迎正了他的目光,鏡光折射之下,連他的眼神都顯得蒼茫,微彎的脣角卻甚是分明。
花寄情急急低下頭。少頃,帝孤鴻微微搖頭,主持的玄術師便擺手令王示申退下。之後依次是謝堂燕,金諾,再之後便是鍾離殤。鏡中他的霧團遠比前幾個要凝實,卻仍是形狀飄渺,同樣未能過關。
鍾離殤躍下平臺,忍不住瞥了花寄情一眼。其實從第一天起,他就隱約覺得她不簡單,覺得她很可能會進入神殿。可是那時他是不服氣的,他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勁敵……可此刻再看,獸園中若沒有她,他的命都保不住,甚至現在他的靈獸也是她給的,他拿甚麼跟她爭?原來他根本連入閣的本事都沒有。
第五個,便是洪華嬌。身在天地玄黃閣中,眼看着楊作侯和周泗一個個被刷下,洪華嬌早已經收了驕橫之色,走上高臺時,腿抖的幾乎邁不成,纔剛剛站定,眼
前忽似有冷風乍起,洪華嬌急擡眼時,鏡中影像與之前截然不同,竟是一道鮮紅長刃橫貫寶鏡,煞氣四溢。
主持的玄術師從未見過天地玄黃鏡出現這種影像,頓時大吃一驚,道:“王爺?”
帝孤鴻淡漠的聲音徐徐響起:“此乃禍亂之兆,災星將不利我度玄部洲。”
一衆玄術師齊齊施禮請求,帝孤鴻只微微沉吟,良久才擺了擺手,那玄術師頓了一頓,急道:“我馬上將洪家全部誅殺!”
洪華嬌已經整個人都嚇傻了,僵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聽這玄術師發聲,也沒回神。花寄情實在忍不住,還是擡頭看去,帝孤鴻亦遙遙看來,脣角微勾,徐徐道:“倒也不必,趕出京城也就是了。”他頓了一頓,“但此女爲禍亂之源,爲消此災厄,此女須拔舌做冥役,終生不得贖身,洪家祖宅,以火焚之。”
衆人齊齊應聲,洪華嬌隔了許久,才尖叫一聲,猛然醒覺,顫抖着回身,喃喃道:“你胡說!你們胡說!我……我是要進神殿的!你們……”那玄術師急擡手,她便一頭栽倒,跌了下來。
花寄情眼睜睜的看着,心頭竟如驚濤駭浪一般。
方纔帝孤鴻只一眼一笑,看似無意,她卻知道,他……是爲了她。焚燒祖宅,全家趕出京城,終生不得再入……這正是當年的花氏家族。他們因爲是花家遠房旁支,才倖免於難,暫留京城。而令洪華嬌拔舌入冥役,分明是在替她出氣……她幾次三番挑釁,所以才罰的如此之重。他直將洪華嬌留到此時,難道就是爲了這個麼?
那主持的玄術師連叫了兩聲,花寄情才猛然回神。此時所有人都已經刷下,只餘了她一個……別說是他們,就連站在旁邊的玄術師,也都屏息以待。花寄情定了定神,一步一步邁上平臺,幾乎在她站定的同時,天地玄黃鏡忽然嗡嗡的響了起來,好像鐘樓發聲,一連響了九次。
帝孤鴻猛然站起,好像震驚之極,花寄情愕然擡頭看去,他滿臉驚訝,鳳瞳中卻含着一絲調笑之意……下一刻,整面天地玄黃鏡陡然間大放光芒,映的大殿纖毫畢現,從下面看時,極燦爛的白光中隱約站定一個小小的人影,烏髮纖腰,竟是美的如真似幻。
七彩光芒在鏡中纏繞飄搖,旋轉成一個窈窕美好的姿態,似有百花齊齊開放,滿殿皆芳香瀰漫……
帝孤鴻忽然躍下,輕飄飄的站到了高臺之上,此時,整個神殿的玄術師齊集天地玄黃閣,無數目光匯聚之下,度玄部洲至高無上的神祗,高高在上神通廣大的宸王爺,忽然就撩袍跪了下來,語聲清朗,一字一句,響徹大殿:“玄女出世,乃天下福祉……帝孤鴻不才,願終生爲玄女陛下馭使,此心此身此命,皆供奉玄女陛下,此生此世不敢有違。”
滿殿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機變無雙的花寄情,也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愕然的看着眼前人俊極的眉眼……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會對她做出如此臣服的動作,他在諸般刁難之後,卻拱手將一個如此尊貴的身份送到了她手上,其實就連他自己,都將成爲這個身份之下的附屬。如此的自甘卑微,究竟是爲了甚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