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面鏡子在這片玻璃房子裡已經存在了許多年,每一塊玻璃的存在,都與鏡子息息相關。
玻璃一直延伸到地面,與陽光空氣接觸,再把陽光與空氣中的“靈”元素,傳遞給鏡子,鏡子經過無數日夜的吸收,於是產生了“靈”識。等到了一定時機,鏡子的“靈”識還能化成實體,屆時鏡子就可以離開這裡,去外面的世界了。
我問白老闆這鏡子要吸食陽光空氣,爲什麼不直接把它卸下來,搬到上面去,白老闆說鏡子是土生土長的,在沒有化成有形體之前,是不能離開這個地底城的,並且地下有陰氣,玻璃傳陽氣,所謂陰陽相調,纔能有“靈”。
在鏡子前磨蹭了一小會兒,白老闆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指,在鏡面上點了一下,鏡子嘻嘻笑了一聲,跟三歲孩童的笑聲似的,無比歡快又充滿童真。
笑聲落,鏡子裡的景象慢慢變化,一個巨大的透明容器裡,外婆的身體是骨架,腦袋卻有血有肉。
外婆安靜地躺在透明的容器裡,頭是生前的模樣,身上卻只是骨頭。
純黑色的牆壁上,伸出來一根粗大的軟管,軟管中間流着紅色的液體,從外婆的嘴巴鑽進喉嚨,再繞到鎖骨、琵琶骨、肋骨上,然後再牽回牆壁裡去。
外婆仍是穿着逝前那身的衣服,雙眼緊閉。
我心疼得緊,卻被鏡面擋着,半步也靠不進,我焦急地問白老闆這是怎麼回事?外婆的身體明明已經變成了骨架,怎麼又頭上又重新長起了血肉?白老闆說鏡靈能將陰葉藤的汁液完整地取出,將世間萬物還原成原本該有的樣子,只不過現在鏡靈還處於嬰兒時期,所以還不能完全發揮作用。
“那鬼卵呢?還在外婆的骨頭上麼?”我問白老闆。
他搖了搖頭:“已經被鏡靈淨化了。”
“那外婆的身體什麼時候能恢復原樣?”我長長嘆了口氣,“要是鏡靈能將外婆復活就好了。”
“有些事急不得,端看外婆的機緣了。若有機緣,或許可以重生,若無……”白老闆摸了摸我的頭,“我們去看外公吧。”
“嗯。”
我回頭張望外婆的屍身,捨不得離開,卻又不得不離開。
坐電梯回到第一層,出了地底城,路過長巷子時,我緊跟在白老闆身後,再也不敢碰一下陰鬼藤。
走出長巷,上車,往武漢的方向行駛。走到半路上的時候,白老闆的手機響了,他接通說了幾句,臉色突然煞白。掛了電話,他同我講,使用科學的方法,外公已經救不回來了,因爲呼吸已經停止了十幾個小時,搶救得太晚了。
我一下就蒙了,原本是想着就算外婆不在了,我還有外公,可此時,我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直接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是在自己的牀上,屋子裡黑漆漆的,窗外月光皎潔。
“醒了。”
白老闆的聲音從我牀邊傳來,我伸手探了探,立即摸到了一雙手,剛一碰上,那手將我反握住。
“再睡會兒吧,天亮我叫你。”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輕輕開口:“外公……是不是走了?”
“我已經將他送入地底城,若……”
“我知道,機緣嘛。”我打斷他的話,“可是,機緣好難等到啊。”
白老闆鬆開我,道:“將眼睛閉上。”我聽話地閉上眼睛,只聽“啪”地一聲響,眼前透出了朦朧的柔光。我睜眼一瞧,白老闆立馬伸手將覆蓋在了我眼前,強烈的燈光變得有些紅暈,有些暖。他是認爲我睡了許久,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突然開燈的話強烈的燈光會令我不舒服,所以才叫我先將眼睛閉上的。
好體貼的男子!
若不是外公外婆突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或許會跟他……
“莫哭。”白老闆蹲下身子,輕輕將我的眼淚擦去,“我會盡最大努力,將外公外婆救活。”
我搖頭,心無雜念:“人死不能復生,我懂的。謝謝你,謝謝你還給我留一個念想,可是,我現在不需要它了,我……生無可戀。”
白老闆沒有回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窗外遠處傳來嬰兒啼哭聲和狗吠,還有蛙鳴。
過了許久許久,白老闆終於開了口:“你當真生無可戀?”我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他起身,從我書桌裡拿出一本書,將書翻到第99頁,取出了一張照片。
不,準確地說,是一張被分成了兩片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三年前,白老闆給我的,上面有我的爸爸媽媽和弟弟。照片裡有一封信,是弟弟寫給我的,說他很想念我,並希望能通過一種方法,來平衡我八字陰而克父母的結果。
白老闆將照片裡的信遞給我,我接過,看了兩行,頓時熱淚盈眶。
我未曾謀面的弟弟,白荀,感謝你還惦念着我這個姐姐,可是,我這幾天,已經筋疲力盡了。
“外婆曾用自己的壽命,去幫你續命。”白老闆指着信上的弟弟,同我道,“而他,用盡你看見或看不見的方式,來替你改命。”頓了頓,輕輕道,“你依然要我行我素,不顧他們傷心難過麼?”
外公外婆的事令我打擊很大,腦子一片空白,聽到他這麼問,又想到外婆那副人頭骨身的模樣,忍不住大聲地哭了起來。
哭完後,我仍然堅定了點了點頭。
“白老闆,我想清楚了。這世上我最親的兩個人都不在世了,我……”
“罷了!”
白老闆道,又擺了擺手:“外公外婆暫且留在底地城,你若願同我去上海,爲自己的命運拼搏一把,明日早上辰時來朱老師家找我。”
他什麼時候和朱老師也有關係了?我想多問,此刻卻也不是多嘴的時候。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謝謝。”
白老闆轉身往外走:“鍋裡有飯,竈裡有烤紅薯,餓了自已去取,吃完運動一下再洗澡,洗澡水我已經準備好了。好好休息。”
說完,他就走了。
我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間,一時之間心也彷彿空了一樣,就這樣發起了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我爬起來,把照片重新夾進書裡,再把書放回抽屜。
我習慣每次夾東西的時候,就夾在99頁裡,因爲這是我的弟弟的生日,9月初9。我也在用弟弟看得到或看不到的方式,來打聽他的一切生活。我曉得他今年17歲了,175公分,長得與爸爸很像,成績很好,喜歡打籃球。可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我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根本不可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關抽屜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了!
白老闆剛纔取書中的照片的時候,並沒有像普通人一樣一手拿書,一手把書像扇子一樣地翻頁,而是直接翻到了第99頁,這就……說明他很清楚我的習慣!
我喜歡吃烤紅薯,白老闆也並不是湊巧而準備的。
如此一想,白老闆究竟是什麼人,暫時不提,值得一提的是,他對我的生活、我的心性、習慣,都瞭如指掌。而我,卻對這個一個特殊的“陌生人”沒有半點戒心,甚至還覺得跟在他身邊很有安全感。
他幾次邀我去上海,我也並不是不願意去,想反,我非常向往大上海,那裡不僅有繁華的街道,更有我的爸爸媽媽,和弟弟。我渴望看到他們,渴望跟他們說上幾句話,可是……越是想靠近他們,越是能夠靠近他們,我的內心卻越是不安,越是迷茫。用一個詞,近鄉情怯。
白老闆,會是連接我與爸媽、弟弟之間的橋樑麼?
我盼望着,又期待着。
走到竈間,用火鉗往竈口探了探,把兩個烤得香噴噴的紅薯撥了出來,捂在手裡,暖到心窩。
我拿着這兩個紅薯,走到了外婆的房裡,裡面的情景卻叫我大吃一驚。外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外公躺在牀上,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着什麼話,可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心裡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緒,直叫鼻子發酸。
外婆像是沒看到我一樣,仍然圍着牀不停地走動,外公依然說着我聽不到聲音的話。我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去打擾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着。
就這樣大約持續了一刻鐘,外公就這樣在我面前,突然消失了。
我情急,脫口而出:“外公別走……”
撲到牀上,卻什麼也沒有。
“小佛……”外婆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我欣喜地回頭看她,以爲她終於能看得見我了,可是我回頭的時候,外婆卻背對着我,正面對着牆壁,不停地說着:“小佛,跟他走吧,跟他走吧。”
“外婆。”
我小聲抽泣,輕輕爬起來,走到外婆身後,伸手去觸碰她,誰知在剛要摸到她衣角的時候,她也跟外公一樣,就這麼消失了。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外公和外婆,消失無蹤。
他們死了麼?真的死了麼?
人死後會有憶靈,會魂歸故里,這是他們的憶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