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並未展現雪刃回到雪原後的經歷,而是重新歸於黑暗。
黑暗裡亮起一盞紅燭,青黛提着朱紅燈籠,朝黑暗深處照過去。
沿途斑斑血跡,濃重血腥味撲面而來,往前走便能看見路旁傾倒着沉澱着無盡歲月痕跡的斷石,上面紋路光怪陸離,刻畫着無數妖魔畫卷。
青黛停下腳步。黑暗的盡頭坐着一個滿身血色的男子,面容浸透鮮血,已經模糊不清,身上裹着不知從何處撿來的毛皮,安靜地垂頭坐着。
青黛默然望着他,輕聲喚道:“雪狼王。”
四周的黑暗瞬間分崩離析,飄落的斑駁碎片中,一片千頃蘆葦蕩的幻境在他們眼前鋪開,一葉竹筏載着悠悠斜陽、長天歸鳥順流而下。撐着竹篙的白衣人向竹筏上的坐着的另一人伸出手去,一隻白皙的手遞到他手上,如雲似霧的烏髮下擡起一張妍麗的小臉,眼角一顆紅色小痣如同顫慄的血珠。
若有來生。
青黛走入蘆葦蕩中,踏過一江碧波,走上竹筏,走到白衣人身邊:“雪狼王。”
她向他行了一個禮。凜鋒是幾千年來雪原上最強大的狼王,受得起妖主的禮。竹筏上的白衣人收回撫摸着女子長髮的手,向青黛還了一禮:“妖主。”
聶江寒站在岸邊望着竹筏上的三人。如今雪狼王被埋在厚雪之下,羣狼朝拜,已是重傷將死,卻與青黛在記憶的幻境中得以一見。
卻不知這位雪狼王煞費苦心將他們引入幻境中,所爲的是否是那個名叫雪刃的小姑娘?
竹筏上,凜鋒望着青黛,道:“想必妖主已看到我殘存的身體。”
他說:“我要死了。”
凜鋒說時很平靜,如同在談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他的年紀較之其他妖王而言很是年輕,但他的眼裡沉澱了深不見底的蒼老和疲憊。他對着青黛,鄭而重之地請求道:“妖主,我已盡力,可惜護不住映疆城中幾千生靈。只是我雪狼一族的狼後一息尚存,請妖主可以將她從雪底救出,帶回人間。”
“她是人。”青黛望着他的眼,淡淡說道。
“她是人。”凜鋒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女子身上,凌厲的眉目也變得柔軟而平和。他用嘆息一般的語氣,卻帶着一絲無奈的尾音緩緩道:“她的魂魄被困進當初我送給她的雪狼體內,我只能用餘生時間都看着她,但她再也不會記起我。”
青黛望着竹筏上嬌妍如畫的女子,沉默不語。
她明白凜鋒的感受。她期盼着聶江寒再也不能記起往日的一切,但她又偶爾會私心盼着他能想起,想起她曾伴了他數千年的時光,曾與他一同走過漫長的清寂與孤獨。若只有她記得,那樣太殘缺,太疲憊。
凜鋒的目光帶了一點悲傷,輕聲道:“我如今都不曉得雪刃究竟是不是她,她們太不同,我已分不清在那具身體裡的,究竟是她還是重新生成的魂魄。”
“她被我困在雪原太久,她本來應在南方那片水鄉,聽說那裡有烏篷漁歌,桃花滿樹。”凜鋒閉上眼,他眼底氤氳了一點溼氣,回憶着許多年前她對他講過的故事。那時她眼裡似是倒映着故鄉月色,婆娑花影,一顰一笑,都是畫意。
“所以我送她去映疆城,放她離開。”凜鋒說道:“她是人,她始終是人。她不能像狼一樣活着。”
“可是她回來了。”青黛接道:“她也做出了她的選擇。”
晚風吹過,蘆葦蕩裡萬物凋零。青黛向凜鋒行了個禮,與聶江寒退出蘆葦蕩的幻境。
幻境將滅,凜鋒將死。
凜鋒與那個女子並肩站在竹筏上,他知道她不會迴應,但還是低下頭,對她輕輕說道:“若是當初我沒有挑下你的刀……”他又笑了笑,搖頭道:“不,我從未後悔過。”他挽住女子的手,細細看着她的眉眼,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看的那麼認真,那麼難過:“我要走了。你一個人,好好活着。”
他閉上了眼睛。
整片蘆葦蕩在他閉目的剎那分崩離析,紛紛揚揚,似是下起了一場大雪。
大雪後的一處黑暗角落裡,蜷縮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她緊緊閉着眼,即使在昏迷中也不停地顫抖,像是在哭。
青黛看着她身上被血浸透了的雪白毛皮,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原來,他把自己的毛皮給了你,你才活了下來。”
雪崩之時,他們被埋在了雪下,徹骨的寒意幾乎滲透神志。那時凜鋒已經重傷不治,於是他將自己的毛皮從身上一點一點扒下,溫暖的毛皮帶着他滾燙的血,緊緊裹住雪刃。
他不求活着,只求她能活下去。所以他能忍受扒皮之痛,能強撐着血肉模糊的身體,一點點爬到她找不到的幻境深處,只怕萬一她醒來看見他的樣子,會難過。
“你要好好活下去。”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可惜,她還是沒能聽到。
聶江寒問青黛:“什麼樣的雪崩才能將一座城埋入雪底?”
青黛擡起頭,他們仍在雪底,凜封的幻境在此處撐起一方黑暗地帶。暗沉的天空中仍舊下着雪,有一絲光從黑雲中滲出,照亮了那道巨大的影子。
那是一道門的虛影。
這道門遮天蔽日,石壁上刻畫着光怪陸離的妖魔畫卷。青黛瞳孔驟縮,拉着聶江寒連退幾步。
在這道門前,即便她是妖主也不得不退。
因爲這是妖門,妖界唯一的門。
妖主守護的只是妖界通往人間的道路,而妖門,則是妖界通往九天之門。
妖門傾塌,地動山搖,鋪天蓋地的厚雪和巨石摧毀了城門,將一座城埋入深不見底的積雪之下。
耳旁似有千萬生靈哀鴻之聲,青黛伸手去拉聶江寒想離開此處,卻有一具溫熱的身子被扔進她懷裡。聶江寒看着她輕輕地笑,道:“還是勞煩閣主兌現承諾,在下只是個柔弱凡人,何況男女授受不親。”
青黛抱着昏迷的雪刃,微惱地瞪着他。
聶江寒絲毫不以爲意,攬過青黛的肩,朝透過亮光的方向走去。
走到幻境邊界時,他突然停住腳步。
青黛心裡奇怪,正欲轉頭看向他,身後便被人猛然一推。她只來得及回頭看見聶江寒轉身走回幻境中的背影,和幻境裡天崩地裂的景象。
而後,她便回到了茫茫雪原之上。
札記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