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臉色自始至終從未好過, 一直用妒怨的眼神盯着董妧。
世道不公,憑什麼她能是陰曹地府的王,憑什麼她能嫁給如此俊逸的男子!而自己, 只能被許配給一個大腹便便的商人做小妾, 還要爲他生兒育女而死去!
婉娘恨得咬破了下脣。當初她使計將董妧引到自己爹的住處, 才借趙氏之手除去了這根紮在她心頭的針, 後來董妧死後, 她就是爲了將董妧留下的嫁衣當掉,纔會遇見杜老爺,她那個失了良心的娘纔會垂涎杜老爺的聘禮, 強行將她許配個他!
她本可以嫁給一個英俊的郎君,從此舉案齊眉, 讓所有人都豔羨的!
都怪他們!都是他們的錯!
即使表面裝得再溫柔嫺靜, 婉娘也無一日不在恨, 恨那個死了還要害她的董妧,恨她那使神差地想要報復在杜老爺的孩子身上, 她用死人的嫁衣給肚子裡的孩子縫製了一件小衣裳,上面繡着她親手繡上的花紋,唯有她孃家那一脈嫡系認得的,詛咒的刺繡。
直到婉娘死都想不到,這件嫁衣屬於閻王, 上面繡着黃泉。而她繡上去的詛咒的刺繡, 恰恰激起了黃泉的反噬, 將她的魂魄吞入黃泉之中, 被判官發現, 將她從黃泉底下撈上來,藉着她身上沾染的黃泉下的淤泥燒成石俑, 困在破廟裡十四年。
她剛被關進石俑裡的那兩年,成日狀若瘋狂,指天罵地,偶有脫力暈厥的時候,那時,董妧曾來看過她一次。
“地府裡的小廟,再破也是個廟,若讓新鬼以爲她這尊石像本是陰間的神像,拜了幾拜,那便要鬧笑話了。”董妧望着她,對一旁隨侍的判官說了這麼一句。等到她走後,判官經過深思熟慮,決定用幻術將石像變成了董妧在人間的模樣。
對婉娘來說,這事何等可笑!她自打見了婉娘後就嫉恨這這個女人,到最後,連死後,她都無法擺脫她的陰影,地上擺着的那個破蒲團可以映出她的模樣,她只能每日對着跟董妧一模一樣的雕像,痛恨着,卻無可奈何。
古有一句名垂千古的話,叫:“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
可惜婉娘照了十四年董妧模樣的鏡子,都無法激起她的一丁點愧疚,無法學會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心平氣和地去對待董妧。
董妧是心狠的,否則不會當着判官的面說出那句話,從此折磨了婉娘十四年。但董妧也是閻王,對所有含冤而死的,或是生平良善的靈魂而言,最公正慈悲的閻王。
若董妧不心狠,上頭就再沒有誰能還她公道。她是閻王,從來不是佛。
這世間惡有千萬種,最無法原諒的惡之一,就是用惡來報慈悲,更甚者,用惡報慈悲之後,仍舊要求別人對自己爲善。
董妧的那次人間之行,不是爲了體察人間,而是爲了養傷。只要再等一日,只要婉娘一家再忍下心頭的毒一日,按照董妧給自己寫下的生死簿,一日後她便會因病而逝。從此他們兩不相干,不會有人遭受因果報應。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
這世間是不公平的,但從來也都是公平的。
董妧沒能在人間將傷徹底養好,回到地府不久後便陷入昏迷。妖君守着她,而後妖門傾塌之日,他失去了與妖界的聯繫。
他被困在了地府。
一界之主與別的不同,他們本身便是與所統領的界血脈相連,或者說,若要出界,便是靠着與自己統轄的界的冥冥中的聯繫維持與其他界微妙的平衡,否則將受到其他界的排斥,妖君失去與妖界的聯繫,如同人盲了雙目,折了雙足,不僅失去方向,並且自身難保。
如今,妖君好不容易藉着青黛點燃的一點勾魂錄的煙,聚出一點護體之氣,從假死中醒來。而董妧已沉睡了十四年,毫無甦醒的跡象。
至此,地府中人便不會放過害了他們主君的人。
當然,後續這些事他們不會對婉娘講。
幻象只演到董妧與妖君乘着花轎離去,之後便煙消雲散。判官與無常領着另外幾個鬼差從妖君身後走出來,將鐐銬加在婉娘身上。婉娘瘋了似的掙扎,被判官一指點在額頭,霎時滄海桑田在她腦中瞬息而過,她在這一瞬間以董妧的身份歷經了一世。
婉娘脫力地跪倒在地,一行淚從眼角滑落,再無反抗的力氣。
鬼差將婉娘帶走後,陸厲走到妖君面前,躬身行禮:“主君,妖門傾塌,八方妖主找您快找瘋了。”
妖君點頭:“我知道。但我出不去,有人切斷了我跟妖界的聯繫。去告訴青黛,找到那個弄塌妖門的,不論他是人神妖魔鬼,給我把他釘在妖門下做柱子。”
陸厲擦了把額頭的冷汗,連聲稱是,領着影子妖奴退去。
之後妖君如何做,陸厲回到西月閣後又如何向青黛轉達,此處暫且不提。
且說錦繡三個前腳剛踏進茅屋,後頸便一陣鈍痛,當即暈了過去。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城郊的農田邊,身子底下不知哪個好心人給他們鋪了層爛草蓆,使他們不至於受涼。
錦繡是最先醒來的,連忙搖醒阿虎跟方芽兒,發現他們還活着頓時鬆口氣,抱着他們笑起來。
阿虎登時紅了臉,推開她不是任由她抱着也不是,倒是方芽兒,從地府劫後餘生,難掩心中的喜悅,於是跟錦繡笑成了一團,親親熱熱地抱了好久。
等他們終於穩定下情緒,錦繡發現自己手上掛着一個布包,裡頭裝着滿滿的碎銀子,足夠支撐到他們幾個長大成人。
錦繡領會布包的含義,喜極而泣,拉住阿虎跟方芽兒的手:“跟我一起走嗎?逃離趙老,我們去錦涼城,爲自己活着!”
阿虎自嘲地道:“你們去吧,我這副樣子,走到臨城都是問題,哪裡能去的了錦涼城。”
錦繡拍拍他的腦袋:“我揹着你,不管有多遠,我揹你一起去!”
“還有我!”方芽兒湊過來:“我們連陰曹地府都能出來,還怕到不了錦涼城?總之趙老那地方我不會再回去!現在我們有了銀子,就能出遠門,我們自由了!”
“我們自由了?”阿虎懷疑地反問道,平日裡數他最果斷,此時倒是猶豫起來:“每次有人跑,都會被趙老抓回去,受一頓毒打。我們真的能逃走?”
“能的!”錦繡與方芽兒對視一眼:“那是因爲陶縣裡都是趙老的眼線,眼下我們已出了陶縣,若連跑都不試試,怎能對得起給我們銀子的好心人?我想走,不再半夜嚇醒怕被拖出去打斷手腳,不再去做刺客,我想試一試,爲了自由試一試!”
阿虎被她這副天真的樣子給逗樂,笑道:“你果然像個傻子!”笑夠了,他伸出手:“我們走吧。”
錦繡跟方芽兒笑起來,一同伸手拉住他。
前路迢迢,三個瘦小的身影緊緊挨在一起,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
札記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