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宇文護的聲音在樹下響起。
幾個親信已經簇擁着他抱拳回覆:“除了有兩個人跑了。其他人皆已伏法。大冢宰,可要吾等去追?”
宇文護手中的長劍劍端仍舊滴着血,他伸袖擦了一把汗,哼了一聲,“跑就跑了,就算報信又能如何?”
他聲音裡頭滿是不屑一顧,旁邊的親信已經點頭稱是,宇文護伸手指了指我所在的那棵大樹,“去拎下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兩個人攀上樹來,見到我和宇文邕捆在一起,便迅速地解開腰帶,把我和昏沉沉欲睡的宇文邕分別帶了下來。
“大智慧,今次多虧了你。”宇文護看我的眼睛裡頭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溫柔,我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讓大冢宰爲我涉險了。大冢宰,快……快送他回去看大夫吧?”
我指了指昏昏欲睡的宇文邕,血已經將他大半邊衣服都染紅了,冬日一遇冷,也都結了痂,此時看起來。十分可怖。
然而,宇文護卻並不急着命人擡走他,他定定地看着宇文邕,忽然間伸手往他的鎖骨處一按,宇文邕當即“嗷——”地叫出聲來,整個人像被人又重重錘了一下,反彈醒來,眼睛裡頭全是紅色的血絲。
“大冢宰!”我着急地想要護住宇文邕,生怕宇文護會一掌劈下去,宇文護倒只是稍稍試探後,就收回手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放心吧,四皇子還真是命大,這一刀刺下去,挨着琵琶骨下去的,倒沒傷着分毫。”
我也約略知道,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鎖骨若是傷了,那麼武功就會廢了大半。宇文邕情急之下刺傷自己,卻也斷然不會拿他隱藏的武功開刀,不知道宇文護會不會對此有所懷疑?
宇文邕已經喘着粗氣,帶着哭腔道:“大冢宰!是大皇兄!他要殺我和陌姐姐!”他以退爲進,直接把宇文毓放在了對立面,毫不猶豫。
“是嗎?”宇文護不置可否地冷笑,“四皇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帶天王的妃嬪私奔。就算死了,不也是罪有應得嗎?”
宇文邕慘白的臉上現出一絲驚恐,“大冢宰也是這樣看的?我喜歡陌姐姐也有錯嗎?是大皇兄他不珍惜陌姐姐在先的。再說了,今天明明是他默許的,他卻又出爾反爾!”
“哦?”宇文護眉頭輕輕揚了揚,也不知信不信宇文邕這套說辭,“四皇子不是沒事嗎?”
“這還叫沒事?……大冢宰,你們若是再晚來一刻,我……我只怕要失血死了。”
“天王雖然沒能傷我,但若殺了你,倒也算是買個安慰。”宇文護冷哼了一聲,他這話裡的意思,是相信宇文邕的話了嗎?
宇文邕一向僞裝得極好,只是宇文護對他生過疑心,不知道會不會信他。
“大冢宰,阿彌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是一時胡鬧,約我出來,纔會着了道。大冢宰,還請千萬不要怪責阿彌。”我着急地說着。
宇文護看向我的時候,陰冷的面容總能再掛上一絲笑意。讓他陰鷙的臉龐看起來沒有那麼冷峻,“不懂事的孩子,原來大智慧是這樣看待的?”
“陌姐姐,是我不好。是我沒有本事,纔會連累你和大冢宰。”宇文邕一副很疲憊的樣子,他的眼眶裡頭隱隱好似噙着淚,“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他……他會這樣不顧兄弟之情!”
宇文護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並不能夠從宇文邕那張悲慟慚愧的面容上找到半分破綻,他只是悻悻地道了聲,“是嗎?”
如鷹隼般的目光終於在我殷切地關注下漸漸收斂回去,“人常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四皇子已經知道錯了,日後自當收斂些,汲取教訓纔是。”
他朝方纔的一個親信揮了揮手,“你帶他們回府,順便找個大夫來好好瞧瞧四皇子的傷。”
回府?回得自然是大冢宰府。我不禁瞥了宇文邕一眼,他正欣慰放心地連連點頭,“有大冢宰庇護,我就安心了。”
他又向宇文護說道:“大冢宰,能否別把陌姐姐送回宮去?大皇兄他這般無情,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他的眼眶裡頭涌起一股霧氣,不知道有多麼擔心我,只是才說了兩句,就搖搖欲墜地,兩眼發昏。
我不忍去看他做戲,宇文護瞧了他一眼,輕笑一聲。“沒瞧出來四皇子倒是一個情癡。”他說着,已經收劍入鞘,重新上馬,我不由問道:“大冢宰,那你去哪裡?”
宇文護理所當然地指了指天空,意氣風發道:“這天上的太陽有些髒了,我得去把他好好洗洗!”他說着,一夾馬肚,已經領着剩下的人馬不停蹄地就衝出石林,直追着那亮得發白的太陽去了。
我扭轉頭,卻見宇文邕緊緊地盯着宇文護的背影,因爲再不用對着他費力演戲,宇文邕臉上僞裝的顏色都漸漸衰退,他木木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輕輕拉扯了他一下,他回過頭來看我,雙目猩紅如血,正是夕陽的顏色,他扯出一個微笑來,“陌姐姐,謝謝你。”
“謝謝”,這兩個字從他口裡說出來,倍覺諷刺。若不是我那一聲吼。他們今日就是勝利者,何至於現在要自殘身體來保存性命,可笑宇文邕居然對我說一聲“謝謝”。
“陌姐姐,我不怪你。你並沒有錯,錯在我忽略了陌姐姐的心。”這句話從他口裡淡淡地說出來,這種感覺和他從前或誠懇,或嬉笑的感覺都截然不同。
他不怪我,我的確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若是重來一遍,我或許還是會這樣選擇,可聽他這樣說話。我卻有一種心痛涌起,“阿彌,你沒事吧?”
宇文邕搖了搖頭,眼見那邊宇文護的親信已經把馬車大概拾掇好,他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道:“我沒事,只是以後的路,我一個人要更加小心地走了。”
他一個人走。
是了,宇文覺死了,宇文毓也前途未卜,或許只剩下他一個人能騰出手來應付宇文護。
我胸中有一股膩悶的感覺,想要對他說些什麼,他似乎也想擡起手來,可那一刀戳得有些重,他根本就擡不起手臂。
眼見他搖搖晃晃地往馬車走去,我不禁追上前去問了一聲,“咱們果真去大冢宰府?”雖說宇文邕演技了得,但宇文護對他多少都有懷疑,他大大方方地回京去,雖說或許能令宇文護對他釋疑,但在宇文護的眼皮底下,宇文邕又真的能保證一點破綻都不會被瞧出麼?
宇文邕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看着他煢煢孑立的身影,只覺得喉嚨裡頭有一句話想要喊出口,但最終只是在嗓子眼裡打了個轉。
這是他們宇文家的恩怨,我好容易跳脫出來,怎麼能又鑽回泥裡去?我好希望能夠逃離這個時代,這個讓人根本就無法有一晚安睡的時代。
宇文邕臨上車的時候,忽然間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像聽到我剛纔心裡說的話一般,他說,“一直想要給陌姐姐想要的東西,這次看來是給不了了,沒想到那日戲言,倒成真了。陌姐姐,怕是不會等了吧。”
怔忪間,他已搖搖欲墜地任由人攙扶着上了車。這之後,他乾脆就閉上眼睡了過去,在宇文護親信的眼裡,他能支撐着身體上馬車已經是極限了。
我看着車廂裡好像沉睡中的宇文邕,明明知道楊堅不知何時就會竊取宇文家的天下,可不知爲何,對於宇文邕的這份堅韌不懈,我卻生不出任何惋惜遺憾的感覺來。只是我究竟不是他,不屬於這個時代。
我想起那一日,他說,“我不知道大冢宰許諾了你什麼,但請你相信我,終有一日阿彌也能給你。就算一年不行,五年,十年,我定能做到。”那時,他隨口的戲言,是變着法子yin我出宮去尋虎符,現在,五年、十年,他根本不知道他還要等多久,但不論還要等多久,他都會竭力蟄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