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0章

飛血如雨,落紅如花。

攖寧子悲痛欲絕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張容顏消散如灰,徹底地擦去了她絕美的痕跡。他張眼四望,看見丹眉手邊的破邪劍,衝過去搶了,一劍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師掩面低頭,這突如其來的悲傷,讓每個人不復有交談的渴望。

一個月後,皎鏡治好了攖寧子。

哀傷過度的他當時刺得偏了,好在皎鏡的誇口不是妄言,雖是重傷,到底救活了。怪神醫更是自作主張,爲攖寧子加了一味忘魂湯,醒來,攖寧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過往種種悲喜。

墟葬等諸師對皎鏡無可奈何,想想這樣也好,便由得他胡鬧。可是攖寧子忘記的事情還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個山莊。墟葬只能叫來總管虞泱,囑咐他將功補過,老實地侍奉攖寧子終老。

湘妤之死對虞泱是個解脫,他收集了夫人的殘骸,收攏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墳墓裡,一年四季,他不會忘了帶攖寧子去拜祭。年過七旬的攖寧子身強體健,還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

紫顏在下山時想到這裡,心頭滑落了一滴眼淚。

荒蕪的青天上,悠然地飄過一片雲,邂逅,崎岷山一場綿綿的雨。

她說,我師門就在左近,何妨順路去看看。

當時,明月,流水,石橋,天空寂寥。一艘木船緩緩駛過,座上十人衣冠錦燦。有一老者嗚嗚吹奏長笛,曲調清冷,如飛鳥曳波凌空。

其中一少女道:“可惜有好曲無美景。”

一個墨袍男子遂伸手掬了一捧河水,道:“添些景緻便是。”揚手將水拋至空中,又劈掌一橫,似風起刀落,擊碎滿空瓊玉。

水珠瞬間浮於河上,在月光下星閃,慢慢地有了顏色。

“啊,是螢火!”

夏日纔會流光飛舞的小蟲,瑩瑩如碧,飄浮在晚春的河水上。它們羣飛,拉出輕盈發光的星河,如紗如煙朦朧籠罩,天上地下頓時多了生氣。

舟行其中,恍如仙境。

笛曲在此時穿破雲霄,衆人神魂出竅,彷彿跟了它遙遙地上天。正出神的時候,墨袍男子道:“陽阿子大師和夙夜獻藝完畢,該輪到諸位爲我們一展美技了吧?”

是時,樂師陽阿子、煉器師丹眉、匠作師璧月、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靈法師夙夜、畫師傅傳紅、織繡師青鸞、制香師姽嫿、易容師紫顏十師齊聚船上,衆人自崎岷山赴會歸來,被姽嫿邀請前往霽天閣一遊。衆師中有一半與姽嫿之師蒹葭相熟,閒來無事紛紛應邀,命弟子先行乘大船前往,衆師則坐了璧月特製的木船,悠然欣賞天地風光。

夙夜向以非凡手段出人意料,衆師相顧莞爾。青鸞少女心性,玉手一攤,笑道:“夙夜大師,借你幾根髮絲用用。”夙夜撫頭,再伸手時多了一縷黑髮。青鸞又從自己髮髻上抽出一挽青絲,用剪子鉸了,將兩人的發纏在一處。

姽嫿忍不住噗哧淺笑,湊到紫顏耳邊低聲細語。青鸞瞪她一眼,手上不停,繡針上下輕搖,將髮絲穿過針孔,指尖疾繞數圈。不多時,一股髮絲結成綿密的袋底,眼看她一針一絲地穿刺而過,漸漸有了形狀。

姽嫿故意問紫顏道:“你猜,她在繡什麼?”傅傳紅忍不住接話道:“這是荷包,還是香囊?”青鸞答道:“針縷縫製,色備五彩,才叫做‘繡’,如今我最多是在‘織’罷了,算不得文繡坊的一流技藝。”說完,有意無意瞥向夙夜。螢火在靈法師周身絢舞,墨色錦袍上的白紋彷彿也染了熒光,在夙夜身上流動起來。

夙夜豎起一指,對了她手中的髮絲道:“這不是有五彩之色?”青鸞低頭去看,果然,夙夜的髮絲盡數染成了五色,猶如錦緞柔滑地躺臥手掌中。她的青絲依舊烏黑如夜,委順地盤繞在旁。

青鸞一皺眉,嗔怪道:“呀,你這人真是無趣,什麼都用法術。”手下穿針引絲,如將心縈繫,繁複的手法極見巧思,接二連三編出數個花結串在一處。紫顏道:“是香囊。”姽嫿摸出一顆和合香丸,道:“贈送香料一份,不知青鸞要送誰?”

青鸞飛了她一眼,姽嫿促狹的話裡大有取笑之意,偏當了這麼多人說出來。當下呵呵一笑,對傅傳紅道:“我想求傅大師爲我作幅畫,思來想去,結個香囊作爲潤筆,當是再好不過。”傅傳紅受寵若驚,忙道:“哪裡,哪裡。青鸞大師有吩咐,在下在所不辭,怎敢隨意索要畫金。等到了霽天閣,立即好生描繪。”墟葬看出究竟,聽了大樂,道:“小傅,得閒也幫我畫一幅。”

紫顏瞧見姽嫿臉上一陣青白,連墟葬也來落井下石,於是微笑對青鸞道:“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說起來,既用了夙夜大師的頭髮,送給他人大不妥當。”此時,青鸞手中香囊眼看就要完成,聞言不由一愣。

皎鏡之前吃過青鸞的虧,再坐不住,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青鸞,男女髮絲相纏成結是情侶、夫妻所爲,夙夜大師偏是世外之人,這回你技藝雖巧,思慮略欠周詳,不如,罰你替我重新織個香囊!”

他光光的頭上一根髮絲也無,便是要青鸞用她的青絲爲他結一個。青鸞眉毛一挑,並指要把香囊拆了。夙夜淡淡地道:“無妨,那些已不是我的頭髮,青鸞你儘管再做下去。我這個世外之人,正想佩件飾物。”

青鸞順手繼續,道:“針線無眼……織完了再說。”她前言不搭後語,皎鏡一縮頭,對船伕道:“小哥可要我幫手?”幾步跳到船尾取了櫓,離青鸞遠遠的。

舉手間,青鸞的香囊已經完工。柔軟的髮絲以繁瑣迴旋的結釦手法緊緊相纏,花樣中又有虛實之分,多出精密鏤空的網眼。青鸞把香料丟進去,不大不小恰好兜在囊裡,幽幽透出攝人香氣。

她把香囊往夙夜手上一放,也未說什麼。夙夜在月下拎起來觀賞,形似游魚,輕若無物,滑如綢緞,點頭道:“稍加磨鍊,就是一件上好的法寶。”青鸞氣結,伸手搶回,啐道:“拿人家的心血去煉什麼法寶,一點也不珍惜。”想到之前的言語自相矛盾,在暗夜裡不由吸了口氣。

手中突然一空,再看時,香囊仍在夙夜之手。

“對靈法師而言,法寶是救命的器物,怎會不珍惜?”夙夜說着,將香囊掛在腰間。他的舉止說不出的靜,似凝固的丹青一幅幅展開。青鸞心境回覆平和,瞥了衆師一眼,問:“香氣不會暴露行蹤?”夙夜道:“人皆有氣味,對我而言,多種香氣不算什麼,隱得去。”說話間香氣如夜風拂過,驟然消失無蹤。

青鸞低低嘆了一聲,見了夙夜諸多的能耐,爭強好勝的心不由淡了,朝衆師道:“青鸞不才,雕蟲小技讓諸位見笑。”墟葬笑道:“你以髮絲爲線,讓我等大開眼界。美中不足,唯有天色太暗,不能細覽妙手巧技。”皎鏡連聲稱是,手中的櫓搖擺得越發勤快。

紫顏惦着夙夜的話,好奇地湊近他問道:“不知道你把髮絲換成了誰的?”夙夜把手指在嘴邊一豎,道:“不可說。”停了停又道,“或者你獻個巧技給大家看,如果衆師叫好,我就告訴你。”

不知是爲難還是藉機考驗。紫顏暗忖夜色漆黑,易容殊無樂趣,心念一動,想到個法子,笑道:“獻藝不難,只是手上材料不全,需求你幫我個忙。”

夙夜道:“要我做什麼?”

“面具。”

夙夜蹙眉:“誰的?”

紫顏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名字。夙夜道:“連你也跟他們一般胡鬧。”紫顏微笑,像是知道他不會拒絕。果然,夙夜接着一笑,“索性鬧得大些,不能太小家子氣。”他一邊說,一邊憑空抽出一尺絹素,傅傳紅正覺有些眼熟,夙夜說道:“傅大師,借你的畫絹一用。”傅傳紅連忙查看隨身行囊,裡面少了一卷絹素。

夙夜以手爲剪,剪了一條小船,放入水中。衆師眼睜睜看着,白絹陡然膨脹變大,直至與十師所乘的船一般大小,令人歎爲觀止。夙夜接着剪了九個人形,薄薄地攤於掌上,對紫顏道:“你來,吹一口氣。”紫顏依言吹了,白絹人偶軟軟地飄了起來,飛到那艘船上,忽地有了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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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紫顏外,九師各有一模一樣的複製人偶呆坐絹船。流螢絢爛飛過,咫尺之距,就彷彿遙望見前生。衆師若有所思,見紫顏跳上絹船,行了一禮,道:“紫顏不才,想耍點小把戲以博一笑,失禮之處請諸位海涵。”

璧月與丹眉、陽阿子相顧微笑,他們出席過數次十師會,每回都有年輕人,而以今趟數目爲最。墟葬正值而立,剩下六人更是年少氣盛,將賞心悅目的衆師炫藝沾染了諸多活潑生趣。陽阿子朗聲笑道:“你有何本事只管施展!有冒犯也無妨。”

紫顏應了,返身落座。他本想求夙夜代做衆師的面具易容,但夙夜有心彰顯兩人的能耐,替他想了更好的法子。靈法師真是輕易就能看透人心呵,紫顏暗歎了一聲,收拾好心情,斂容肅坐。

絹船上忽然傳來青鸞的語聲:“可惜有好曲無美景。”青鸞渾身一顫,又聽見夙夜的聲音接踵而來:“那添些景緻便是。”兩人話了,姽嫿、傅傳紅、墟葬、皎鏡,乃至剛說過話的陽阿子一一重述方纔的對話,一字不漏,音色口氣更是毫釐不差,在座衆師盡數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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