攖寧子緩緩地鼓着掌,尷尬地對夙夜道:“不知大師能否將這假人撤下?”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爲難了。”微唸咒語,人偶軟軟地化作白箋。
姽嫿湊近了對紫顏道:“我記得你會看氣?”
紫顏一怔,想起初見姽嫿,開玩笑說她身上無殺氣,不覺一動,仔細回想夙夜咒語幻化的人偶。姽嫿微笑道:“你留神看了,幻術變化出的人,並沒有活人的氣息。縱然它會走會動會說話,也不過是人偶。”紫顏道:“是否連你也嗅不到它的氣味?”姽嫿點頭,“我猜以夙夜的本事,真要想在人偶身上沾染人味,未嘗是件難事。”
攖寧子叫人撤了酒宴,換上茶點,衆師沿閣樓窗邊坐了,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十師中以陽阿子年歲最長,他見氣氛略僵,招呼身後的弟子明月,向攖寧子一拜,道:“且容我和徒弟合奏一曲,給山主和諸位解個悶如何?”
攖寧子呵呵笑道:“再好不過!每回聽到大師的樂曲,我心便寧靜非常。”
陽阿子從袖中摸出長笛,明月打開樂囊中的古瑟,如牽挽情人的手,樂器在撫摸下閃出釉亮的光澤。清音初起時,宛轉如天與地的私語,纖纖拂弄心尖。披紗垂柳,迎風扶雲,煙波細雨,紅塵醉軟。笛瑟合鳴,聽者心境各不相同,孤寂,唏噓,淡漠,悵惘,一個輾轉,一波曲折,一段人生。
攖寧子嘆息搖頭,勾起無限往事,鎖眉的愁意略略舒展了,旋即一個音跌落,再度擰成了結。不如意事常八九,縱吃穿不愁又何用!他黯然神傷,陷入迷糊的沉思裡去。
笛聲甫一作響,傅傳紅被誘得潸然淚下,彷彿投身於起伏的樂律中,忍不住用手蘸了茶水,在一旁的高几上描出蒼茫山景。落落青山今何在?千紅萬綠不見人。姽嫿受了音色感染,怔怔望他,忽覺這呆氣的畫癡流淚的模樣甚是動人。
紫顏卻聽到了殺伐之聲,硝煙的戰場,血腥的殺戮,沙啞的嘶喊。絕望的臉孔一張張閃過,他閉了眼,被猙獰的面容驚得張開雙目,不想再凝聽樂曲裡的悲哀之音。他同時疑惑,兩個儒雅斯文的樂師,爲何能奏出如此鏗鏘戰樂,將心狠狠裂成了兩半,才聽得懂箇中無言的痛。
想到這裡,禁不住殺氣的他打了個寒戰從樂曲中醒來,瞥向夙夜。不知不覺中,他已過度在意這個靈法師的存在。
夙夜的墨袍隨了樂曲緩緩飄動,是唱和或是陶醉,它就如一個活生生的人,兀自搖頭晃腦宣泄自己的喜好。而夙夜漠然如山,任何波濤到了山崖前便粉身碎骨,不論悲喜,於他只是煙雲。若十師裡他人皆至情至性,夙夜就是無情無性的一位,親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懼。
知道紫顏在看他,夙夜一擡眼,故意與他目光相撞。紫顏沒有躲開,着了魔地盯了他看,心裡想着,這是必過的一道坎。夙夜輕笑,紫顏突然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低語:“你覺出不對了?”
紫顏一個激靈,夙夜無動於衷地移開目光,散漫的面容上連五官亦不可辨。紫顏低下頭,聽見夙夜的傳聲繼續說道:“你應該聽出了殺氣。”
紫顏微微頷首,夙夜遙遙地一笑。
“你再仔細聽,陽阿子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麼。”
紫顏心下動容,環顧場內,並無特別的事發生。夙夜察覺到何樣的可能?他忽然憶起自己的身份,看透人心的易容師呵,最擅長撕開人的假面,直插血肉深處。
每道細紋每個眼神,仰止中的分寸,流轉間的心思,紫顏從眉梢眼角凝視過去。而桌椅陳設,庭院佈局,何嘗不是他須收於眼底的本相?凡細微處都可能被動過手腳,被有意無意地篡改掩飾,夙夜想說的就是這些了吧。
那麼,陽阿子想說的又是什麼?蕭蕭殺氣,是暗示還是警告?作爲最年長的樂師,他或許看到了衆師忽略掉的某樣事實。
紫顏想到了某種結局,渾身一顫,夙夜的聲音如影隨行,像從他心底反彈上來一般,說道:“借重你的易容術,今趟,可好好和他們鬥一鬥。”
紫顏想對夙夜說,何不用你的法術?心裡又爲夙夜的決定感到興奮,終於有機會在衆師面前大展拳腳。遇到傅傳紅以來,他見識了太多絕技,一心想再施技藝,以煥然一新的創想爲人勾勒容顏。他彷彿站於寶山上,內心洋溢喜悅,被不斷噴涌欲出的靈感衝擊得手癢難耐。
姽嫿似乎能聽到兩人對話,怔怔地望了斗拱懸樑發呆。傅傳紅留意到她的不對,關切地問:“怎麼?”姽嫿奇怪地道:“有外人的氣息--”
撲通。
有人從飛檐上掉落,有人在花叢間摔倒,閣下的守衛大叫:“有刺客!”攖寧子臉色驟變,吩咐虞泱:“快去,抓活口。”虞泱領命,飛身從三樓一躍而下。
與此同時,一道劍光如雪花奪目,朝攖寧子刺來。陽阿子神態自如,明月依舊撫瑟若舞。笛子吹高了一個聲調,音如飛葉,迅疾地鑽入刺客耳中。
黑衣蒙面刺客的劍微一挫頓,回身似靈飆陡轉,往陽阿子身上招呼。陽阿子不避不退,笛音又如清波激石,旋即漲高一音,連珠似的爭流而出。劍氣再次受阻,青鸞手中繡針忽然破竹裂帛,從樂曲織就的華美匹錦中飛射。
她自幼習武,身段柔軟異常,隨繡針翩躚疾飛,未容展睫已到刺客面前。刺客大驚失色,刷刷幾劍綿密攻勢搶先發動,試圖以攻代守。誰知青鸞彷彿在刺繡雲衣,動作未歇,又是四針自上下左右補上,結邊鎖釦,繞線疊鱗,把他的退路封死。如他此時一劍穿過青鸞,只怕周身五處皆要被針釘死,苦不堪言。
對方無奈收劍閃身,橫掠一丈,滑到紫顏、姽嫿、傅傳紅三人身邊。
笛聲轉爲緩靜,海上冰輪高掛,清風拂面。刺客不識風情,瞅準這邊三人年紀最輕,試圖反敗爲勝。姽嫿早有防備,剛想彈出手中香丸,突然聽到“咔嚓”一記微響,如梅梢落雪,有什麼細碎的東西換了方位。
刺客頓覺雙腳鉛沉,竟是擡也擡不起,身影猛地卡在衆目睽睽之下。
數道蛟革長索從地上橫空長出,牢牢地拽住刺客縱躍的身軀。一張白網如蓮花悠然飄落,不偏不倚罩在他頭上,無論如何掙扎,纏絲般越掙扎越緊,幾乎要勒進刺客的衣衫裡去。
笛聲戛然而止。瑟音曼聲響過,餘音在耳,手已離弦。璧月健朗的聲音傳來,“你四面楚歌,老實投降了罷!”
姽嫿叫道:“不好!”刺客果然在網中一動不動,皎鏡彈出座位看了,道:“又是‘嚼蕊’之毒,對方有醫道名家在。”紫顏見過夙夜的手段後,想法已是兩樣,道:“會不會是傀儡,不是真人?”皎鏡瞪他一眼,復又去看夙夜,露齒笑道:“好,好,這燙山芋丟給靈法師,我不看了!”
紫顏自知失言,皎鏡翻身落座,遙遙敬他一杯,道:“小子別怕,仵作這活兒,易容師也當得,你去瞧瞧如何?”紫顏苦笑,淺淺飲了,走到白網前俯身查看。璧月幾下摸索,把機關禁制撤了,傅傳紅心馳神往,嘆道:“十師各有所長,唯我學的丹青一術,不過是繡花枕頭!”
姽嫿噗嗤笑道:“你又妄自菲薄,見了那麼多殺手刺客,面貌多半損毀,也就你記得他們的模樣。你把那些人畫出來,興許有山主認得的。”
傅傳紅精神一振,道:“是極!”
刺客的面容顯然精心修飾過,是易容或是其他僞裝,在紫顏想要弄分明時,毒藥大口地將臉面吞食下去,一如船上遭遇。紫顏拿起那人的手,蒼白的皮膚有熟悉的觸感,當是真人無疑。白日裡假扮的莊客,爲什麼不是這般死法?當十五人同時斷氣,死後的不真實感是紫顏推斷出他們沒有死去的唯一依據。
處心積慮對付今趟十師會的人,手下能人輩出,不可小覷。
虞泱的叱罵聲從閣下傳來,攖寧子霍地皺眉起身,搶到窗口往下看去。虞泱仰頭道:“啓稟家主,刺客已服毒自盡。”攖寧子惱怒地一拍窗檻,道:“知道了!”
墟葬俯望閣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自言自語道:“這十幾把刀要是一起砍過來,嗬嗬!”姽嫿道:“三樓沒一個守衛,虞總管雖有武功,也護不到我們所有人,防護上未免大意。只是這些人,如何混進莊裡?”
攖寧子的兒子異熹始終縮於父親身後,聞言略擡了擡頭,立即被夙夜的目光逼了回去,臉倏地灰了,只覺如裸身被這墨袍怪人逮住了一般,炯炯的眼神刺得他無處藏身。
“夜長夢多。”攖寧子忽然冒出一句,拱手對衆師行了一禮,“如蒙諸師不棄,不如今夜就去探望山妻。”
墟葬撫掌道:“如此甚好。”
攖寧子領了衆師下了霆風閣,虞泱指揮莊客收拾屍體。紫顏走至閣下想驗屍,袖子忽被皎鏡拉住。
“走啦,臭烘烘的屍首有何趣味?跟我去見香噴噴的美人。”
紫顏沒能甩掉他的手,剛想反駁,夙夜擦肩而過,道:“一起走。”紫顏不再堅持,任由皎鏡拉了往前走。
傅傳紅陪了姽嫿一起走,樂曲盤桓心上,揮之不去。怎麼也想不通,爲何他聽來悲天憫人的曲子,會逼出那些殺手。忘了身邊有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傅傳紅捱到明月身邊,眼巴巴地問:“這位仁兄,你們奏的究竟是什麼曲子?竟有本事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