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龍袍的樣衣,她該如何做出一身新衣?
側側呆呆地站着,這種彷徨無措的感覺曾經有過。那是敵人來襲沉香谷之時,倉皇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唯有紫顏奔前跑後,將災難消弭於無形。他爲何遇事能如此鎮定?側側想到這裡,慌亂的心稍安,摸了桌角坐定。
在桌上拼接龍袍的碎屑,依稀現出了綾羅錦繡原有的富麗堂皇。她心頭如潮涌,掠過只鱗片爪的記憶:熠熠生輝的日月星、震懾四海的山、神明睿智的龍……十二章奇彩異紋在眼前鮮活如畫。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爹爹的屋裡,從瑪瑙櫃中取了上乘白絹、狼毫衣紋筆、玻璃石硯及龍香墨,並石青、藤黃、銀硃、漆綠諸顏色,用鎮紙壓好絹素,要將心中的一切畫下。
毫尖點染了鮮妍妙色,龍袍上細如絲髮的紋理被側側重新勾勒。彷彿有什麼在牽引,一絲一縷一針一線,伸手輕撫過的每寸,在她筆下靈巧地重現。
沉香子擅長書畫,側側耳濡目染,自幼修習過一些基本功,雖然愛上女紅後鮮少作畫,丹青功底猶在。這幅龍袍的復原圖說不上酷似真跡,但一板一眼宛如照衣臨摹,剪裁花樣紋絲不差。
夕陽徐徐落下時,側側繪完了大半幅龍袍,想直起身,人已僵如枯枝,稍一動彈就咔咔作響,而腹飢如蛙鳴,發出咕咕的聲音。她連忙拋下筆,胡亂吃了點乾糧,又走回到畫作前端詳。
她忽地憶起沉香子生前說的話,爹爹在劍術、書畫浸淫數十年的功力,最後無不成爲易容的附麗,那麼她呢?讓織繡的技藝更高層樓,這手丹青也不能丟下。她不由握緊了拳頭,像是要對爹爹的在天之靈承諾什麼,眼中射出堅毅的光。
點亮了青釉鏤孔燈,她在清瑩的燈下繼續一點一滴繪着龍袍,如金梭流轉,織就霞燦羅衣。如此畫到深夜,不僅沒有神思倦怠,反而越畫越清醒,直如看盡了龍袍織繡者的內心。
月光如水透進屋內,照見側側一顆心晶瑩似冰雪。萬籟俱靜中忽然聽得一聲長嘆,她終於繪就了那件盤領窄袖龍袍。夏夜的天空是那般寧靜遼遠,她勾完最後的一筆,猶如自身也化成了一條七彩的龍,於織金的錦緞雲端裡遨遊。驀然擡頭凝望,娑羅樹鏡裡的她沾滿了嬌紅淡粉、軟綠柔藍的顏料,在幽幽暗夜裡如同誤入人間的精靈,有着滑稽俏皮的模樣。
她呵呵一笑,小心地將畫作收在水晶匣裡,又從案上摸索到姽嫿留下的“初弦”之香,放入印花三足爐裡點燃了,安心地上牀睡去。滿室飄蕩着月中桂樹的清香,夢裡,一襲金縷鋪翠的龍袍裹起她的身軀,撩動一簾女兒家的玲瓏心事。
天初亮,粟耶城籠罩着一層金光,西面的石窟被晴暖的陽光一照,越發現出莊嚴寶相。風從山石的縫隙間呼嘯而過,清亮地發出鳴叫,混合了早起鳥兒的唧喳聲,匯成了天籟之音。
姽嫿羅裙如風,飄然踏波,一轉眼出了房門,將紫顏的屋門拍得震天響。
“懶鬼,快起牀,我們要追人去!”
紫顏揉着眼披衣開門,見她素面朝天,金釧明璫一律沒戴,足蹬一雙紅繡靴,笑道:“你這身打扮,真像要打架呢。”
話音剛畢,姽嫿推搡着他出了房門。她興致甚高,直接將紫顏拖進馬廄,指了兩匹棕色的馬道:“這是西域商賈的快馬,你看得中麼?”
紫顏整整衣衫望去,兩匹馬鬃毛油亮,腿骨健壯,的確是難得的駿馬。他剛點了點頭,姽嫿高聲叫道:“二十金拿去!”揚手拋出一個絲囊,旁邊立即閃過兩個頭戴胡帽的商人,笑嘻嘻地接了金子。
紫顏知道姽嫿要找那小鬍子報仇,不忍攔了她的壯志,自覺地回屋收拾行李。數數剩下的金銀已然不多,他微微有些發愁,但煩惱很快如風消逝。姽嫿隨身帶的香料價值連城,他纔不怕會半途使完了錢露宿街頭。想到這裡,紫顏的心定定的,曼聲哼着剛聽來的粟耶民歌,拎了包裹和姽嫿會合。
姽嫿向店老闆買了一份北荒的輿圖,上面詳盡標註了三十六國的方位和山川河流走向。店老闆在她的銀錢攻勢下提供了若干情報,譬如此去方河集有三條路可通,但適合駝隊行走的只有鬚子溝。又譬如小鬍子是連夜趕路,估計趕到鬚子溝時正是今日午時,想要一氣通過全長四十里的深溝,必先喂足了人畜,而那裡唯一可供歇息的地方就在溝口。
“若我們全速追趕,在午時前到了溝口的明野窟,就能追上他們。”姽嫿信心飽滿地躍上駿馬,周身鍍滿了朝陽金色的光芒,迎了風的方向全力地前進。
紫顏撫了撫馬兒鬆軟的鬃毛,柔聲說道:“要委屈你趕路了呢。”兩腿一夾,坐騎倏地四蹄疾揚,衝向遠方。
兩人的騎術日漸精湛,雙馬並行沒多久已趕過幾處村落,朝了鬚子溝一點點逼近。姽嫿彷彿背生雙翼,一路衝行如飛,沒有疲倦的時候。紫顏不緊不慢地跟着,好在馬兒腳程夠快,有精緻的馬具保護,飛奔之間並不覺辛苦。
偶爾忽視擦身而過的風景,瞥一眼姽嫿蹙眉賭氣的樣子,他偷偷地綻出一朵笑。什麼大師什麼閣主,摒棄這些後的姽嫿是再自由不過的女子,愛恨由心,笑罵隨意。紫顏衷心地爲此刻的她感到欣慰。
他又想到側側,拜在青鸞門下後會擁有新的人生,此後將如雛鳥振空,踏風翱翔在青天之上。當女子可以縱情江湖而不必束縛閨閣之中,這天地多了別樣旖旎的情致。
行了大半個時辰後,姽嫿緩了馬速,紫顏高聲喝道:“停下來喝口水如何?”姽嫿點頭應了,駕馬尋了一處青草鮮嫩的地方停下。紫顏瞧了瞧她的神色,眼裡始終攢了一層微嗔薄怒,不由笑道:“小鬍子人多,你備的迷香分量夠不夠?”
姽嫿面露喜色,道:“咦,你知道我在想什麼。你說,我們如此怒氣衝衝地現身,小鬍子一準有了提防。不如等他們到明野窟後,偷偷下點藥在他們的酒水裡,管讓他再也溜不掉!”
“你這樣做,我們倒像強盜。”
姽嫿一撅嘴,她本就不把世俗禮法放在眼中,哪顧得上這許多規矩,挑眉對紫顏道:“就是你婆婆媽媽的,這傢伙才能一而再騎到我們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你我這麼沒用,傳到皎鏡他們耳朵裡,我們的臉都沒地方擱。”
紫顏笑道:“你我不說,他如何會知道。”
“不管。總之這小鬍子欺人太甚,不給他一點教訓我咽不下這口氣。你不愛幫我,就在旁邊乖乖看好,不許胳膊肘往外拐。”
“好,好,我明白啦。既然你鐵了心要出手,我怎能袖手旁觀?不如趁歇息的機會易個容,我們索性扮成其他商旅,向他討碗水酒喝。”紫顏琉璃般的雙瞳閃過一道精芒,狡黠地道,“今次,你想扮男人還是女人?”
姽嫿咯咯地捧腹大笑,“還是你機靈,我當然要扮女子,而且要絕色無雙的那種,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多心思設防。我要他們全部拜倒在我的笑容下,你就可伺機下麻藥。”她說得興起,兀自開心地原地蹦起,一襲丹碧紗紋羅裙漾出美妙的波紋。
紫顏排出所需的易容器具,凝視姽嫿的面容良久,道:“你扮的美人是中土的,還是異域的?”姽嫿想了想,朝他調皮一笑,“扮西域女子吧,你可趕得及爲我做假髮?”紫顏道:“不必做假,直接捲了你的頭髮即可,改日洗過就能復原。把眼珠變成寶藍色,鼻子墊高一分。你肌膚甚白,無需改動,只要抹些鉛粉讓輪廓更分明些。”
姽嫿拍手笑道:“好!只要我收了香料,換過氣味,任他是神仙也辨不出。你呢?”
“他那撇小鬍子很是生動,我也弄一縷鬍子如何?”
“他的鬍子是褐色的,你就用黑色,免得學太像,反露了馬腳。”
紫顏點頭道:“鬚髮的色澤必須一致,我有現成的鬍子備用,你幫我選個合適的。”他轉眼摸出七八種鬍鬚,濃淡粗細各有不同,姽嫿一一安置在他臉上看了,最後挑出一撇疏淡上翹的小鬍子,道:“喏,這個不錯,人也成熟。”
紫顏一看,和商隊那個小鬍子的形狀幾無分別,也不揭破,徑自在臉上抹了混有密陀僧的膏粉,臉色頓時暗黃幾分,像經了多日的曝曬。又把那縷鬍鬚當中一剪爲二,逐一貼在脣上左右。他貼完了照鏡一看,姽嫿已叫了開來:“哎呀,太像那人了。”
紫顏閒閒地道:“不急。”揭下鬍子重新翻轉了貼過,須尾朝下,再用了眉黛略略點染了,擡眼看姽嫿時,她怔怔地盯了他好久,道:“這樣可俊朗得多了。”很快加了一句,“不愧是你,怎麼扮都比小鬍子好看。”
“你今次不像往常冷靜呢。”紫顏含笑說着,玩味她好勝的心態。說起來傅傳紅太過讓着姽嫿,反而常被她忽略,若他看到姽嫿如此介意爲人戲弄,會不會偶爾也開個玩笑呢?
姽嫿愣了愣,擡手敲紫顏的腦袋,振振有詞地道:“你胡說什麼,我今次是有備而來。做生意你情我願就罷了,他不想賣香料就不賣,憑什麼第一次販賣人口,第二次又偷去車馬?這等卑劣小人,不知道害過多少人!你……是不是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