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縣縣令趙慕英送走了出征的大軍,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段時間簡直是度日如年,特別是在前次官軍大敗後。日日憂懼響馬兵臨城下,憑着二百餘彈械兩缺的巡防營,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城牆殘破的費縣縣城的。
現在好了,李鎮守使親率大軍征剿,不用再擔心縣城的安危了。
趙慕英不是科舉出身而是捐班,對於出任費縣縣令,他覺得有些划不來了。這裡地瘠民貧,撈錢困難,照這個樣子,何時撈回買官的本錢都成了問題,更別提眼下出現的危機了。
趙慕英上任不到一年,基本上沒過幾天舒心日子,費縣本處於魯中至魯南的咽喉,南來北往的客商行旅不絕,僅靠着關卡厘金,每年的進項也頗可觀,但自鄭家莊出現匪情後,情況就變了。現在官軍兩次進駐縣城,人吃馬嚼,徵派民夫,既花錢,又費心,稍不留意,讓新來的鎮守使大人不滿意,自己的烏紗帽怕是不保了。現在李鎮守使親率大軍征剿土匪,讓趙縣令很是鬆了口氣。這次李純來費縣,趙縣令忙得腳不沾地,一方面盡力巴結,另一方面費心籌措糧草,徵集民夫,銀子流水價地花出去,府庫都要空了,得到李純的當面讚揚,也算值了。山東地界如今姓了袁,他這些親信武將可是些惹不起的人。
心情大好的趙縣令送走大軍後回到縣衙,在前院的簽押房坐了一會兒,籤批了幾份公文,管刑名的陶師爺捏着幾份卷宗來跟他彙報手裡的幾個案子,不外是家產糾紛一類的小事,並無刑殺大案。官場規矩,只要不死人,其他的案子拖一拖也無妨。他回絕了陶師爺,說今兒身子乏了,改日再議罷。陶師爺剛走,管錢糧的谷師爺又進來述說此次支應李純大軍的開支,說了幾個數字,趙慕英便覺心煩,也將谷師爺支走了。回到後院,吩咐自己從老家歙縣帶來的長隨,給自己準備家鄉小菜,累了幾天,也該喝幾杯酒解解乏了。
清制,縣令不得在家鄉爲官,家眷倒是可是帶,太太出身富商之家,來費縣住了幾日,便以生活不便回去了,倒是給他留下一個從老家帶來的廚子,使得趙縣令可以隨時吃到家鄉的風味。
等酒菜上桌,趙慕英喊來陶、谷兩位師爺作陪,三個人喝了一大壺黃酒,近來諸事煩神的趙縣令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第三天一早,有衙役告他大軍已與賊人接上火了。這個消息讓趙慕英頗爲關注,問消息從何而來,衙役說是后街的老錢頭因失足滾落山溝摔傷了腿,被送了回來,消息就是老錢頭帶回來的。他說大軍在秋村之外接上了火,打得很熱鬧。
“大軍佔了秋村了吧?”
“沒,還沒呢,離着秋村還有幾裡地呢。”
“嗯,估計現今已打入鄭家莊了。上次是官軍大意了,讓賊人打了個冷不防,官軍吃了虧,又有李大人親自統帶,這次他們肯定討不了好。”趙慕英笑着說,“看來要準備幾個木籠子了,咱這城頭,怕是要掛一溜首級呢。”
這話說的早了,當天黃昏的時候,有人飛跑來告趙慕英,說城北發現賊人大隊!丘縣丞已經帶人上了北門。
趙慕英一愣,罵道,“胡說吧?哪裡來的賊人?他們都在秋村抗拒官軍呢。”話音未落,已經聽見了槍聲!
趙慕英顧不上訓斥報信者了,槍聲足以說明了一切!他趕緊吩咐緊閉城門,集合所有的防營官兵,立即上城牆!
第一時間,趙慕英只想到了求援,他甚至沒有到響起槍聲的北門上實地觀察,便讓陶師爺寫了封信,簽上自己的名,交給陶師爺,趕緊去到秋村!找李純大人!就說賊人抄了咱們的後路啦!派了兩個防營兄弟,護送陶師爺馬上從南門出城,趕去秋村,救兵如救火,一刻也耽誤不得。
送走陶師爺,趙慕英趕緊帶人跑到北門。縣城很小,南北長不過裡許路,很快就趕到了,上得城牆,見很多人都貓在垛口後面,連頭也不敢擡。領路的衙役讓趙慕英伏低身子,“賊人槍打的準,已經打死一個防營弟兄了﹍﹍”
趙慕英幾乎是爬到了北門門樓下,見到了丘縣丞,縣丞是本地人,好兵事,平時防營的訓練都是他抓的。此刻天光已暗,看不清丘縣丞的表情,但丘縣丞的聲音裡帶着惶急,“縣尊,大事不妙,這夥子賊人帶着大炮呢。我敢肯定,他們一定又從哪裡得到了消息,閃過了官軍大隊,抄小路來打咱的縣城了!”
“你說他們有大炮?你怎麼知道?”
“剛纔賊人喊話來着,讓咱們開城投降!不然就要開炮了!”
“胡說,他們哪裡來的大炮?”趙慕英堅決不信。
“忘了上次了,官軍丟了大炮﹍﹍”話音未落,只見北面紅光一閃,接着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城門樓塌了半邊,半塊瓦片砸到了趙慕英肩頭。
賊人果然開炮了!而且第一炮就打中了城樓!
趙慕英被駭得魂飛魄喪!再也顧不得與丘縣丞商議如何抵擋了,像個兔子般地跑下了城牆,就在他剛到城下,又是一聲驚天的巨響,一發炮彈擊中了城門,立即將包了鐵皮的城門炸開了一個洞。
“我的媽呀。”趙慕英被徹底嚇破了膽,什麼守土有責的訓令全丟到九霄雲外了,也不管他的屬下了,一口氣跑回縣衙,取了自己的關防音信,立即帶着那個親隨跑出了南門。
“老爺,城守不住了,可是,你這是要回老家嗎?”親隨問。
被冷風一激,趙慕英冷靜下來,逃回家是不成的,要想保住腦袋,必須去找李純!
於是,從未走過夜路的趙縣令便在個親隨攙扶下,冒着刺骨的寒風跌跌撞撞往秋村趕。估摸着,這會兒李純的軍隊佔了鄭家莊了。
“給我帶好了關防,那可是老爺我的命根子!”他不斷地叮囑親隨。是啊,如果保住印信關防,去投奔官軍而不是單純的逃命,指不定可以化解守土之責的追責。如果丟了城池,再丟了關防,他怕是隻有死路一條了。
一直到天光放亮,趙慕英終於找到了官軍,官軍並未進鄭家莊,還在秋村之外呢。得知他是費縣縣令,兩個兵士將其送入了李純的“司令部”。
自費縣至鄭家莊,循大路而行,必經秋村。秋村以東之地勢狹而險,過了秋村,山勢便平緩下來。所以前次對戰新軍,龍謙便將伏擊戰的主戰場選在了秋村以東的一段最狹險路段。因爲一旦官軍佔領秋村,打阻擊就變得困難了,敵人分路迂迴變得容易起來。
這個地形,李純和他手下的軍官一樣注意到了,李純派出蔡成勳的“奇兵”突襲鄭家莊,但他帶的主力一樣需要提防再次被伏擊。所以,初二早晨部隊離開費縣,循大路西進,兩翼儘可能地派出斥候小隊進行威力偵察,絕不能再吃同樣的虧。這樣一來,李純的行軍速度就便的很慢,到第一天黃昏時,李純只走了三十五里,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紮下了營,堅決不肯走夜路了。
這個村子建在山坡上,只有十來戶人家。李純將沒有躲避官軍的村民們趕至兩間窯洞看押起來,自己的司令部進了村,大部分部隊就在野外露營了一宿。一來,李純需要給打穿插的蔡成勳時間,二來,他也不願意與可能出現的土匪打夜戰。
李純找了上次跟蔡成勳出兵被俘,後被釋放的民夫,詳細打聽了上次伏擊戰的發生地就在這一帶,他不敢大意,派出至少十幾個支以棚爲單位的搜索隊,將這一帶仔細進行了搜索,沒有發現任何敵情。這才放心地埋鍋造飯,安頓宿營。
他帶的這兩個營近九百官兵和一百多從費縣臨時招募的民夫在凜冽的寒風中凍了一夜,搞得兵士們和下級軍官怨聲載道。營官隊官們有房子避風,普通士兵只能找避風處取暖了。這兩個營是從青州調來的,屬於客軍,更是不滿之甚。兩名營官幾次請求連夜進兵,都被李純所拒絕。
“非是某膽小謹慎,實乃賊人狡詐,我軍再不能有任何的失誤了,”李純對兩名營官說,“明日天亮後,我軍緩緩壓向秋村,先佔領秋村,仗就好打了。”
第二天部隊繼續西進,大約距秋村六七裡,前鋒響起了槍聲,隨即報告說發現土匪構築了工事,判斷其人數不少。李純輕鬆下來,對兩個營官說,“這就對了,接下來就看二位了。堂堂新軍,還怕與賊人正面交戰嗎?一鼓作氣擊潰賊人,佔領秋村。把聲勢造出來,將敵人都吸引過來!”
戰鬥便在秋村以東展開。一連兩次進攻都被打回來,報告說賊人構築了完備的野戰工事,兵力雄厚,火力強,絕對是賊人的主力。
李純並未因兩次試探性的進攻失利而沮喪,“好極了。就這樣打下去。不要光從正面打,要迂迴進攻,讓他們顧此失彼。但不要將他們嚇跑了。”
初三上午展開的戰鬥越來越激烈,率先進攻的營隊無論是正面強攻還是側翼的迂迴都失敗了,官軍被激起了性子,帶佯攻和誘敵性質的戰鬥變爲了真正的強攻,但至下午日落,連續的六次進攻,全部歸於失敗。即使是短暫的突破,也被土匪兇悍的反擊趕出了陣地。
近一日的戰鬥,官軍傷亡近八十人,將大半個步隊打沒了。
李純焦躁起來,進攻的情況他都看到了,不能不說青州部隊的訓練更差,進攻嚴重缺少章法,一羣人一窩蜂地往上衝,勇氣也差,倒上兩個便開始往回跑。只有一次還像點樣子,終於衝進了賊人據守的戰壕,但又被賊人突然發起了反衝鋒擊退。白刃格鬥,李純看到了那一幕。想起了自己老部下蔡成勳不斷提起的白刃格鬥,似乎給蔡成勳留下了恐怖的記憶了。現在,官軍仍然不敵賊軍的白刃戰,很快就敗下陣來,唯一一次像樣的進攻,白白丟下了至少十具屍體和隨身的武器彈藥。
這股敵人還他孃的真是頑強!不過這樣也好,賊人都集結於秋村一線了,等蔡成勳的穿插支隊從他們背後打響,敵人的末日就到了!
晚上,李純休戰了。他着急隊官以上軍官開會研究,對土匪今日的防禦戰進行了分析,軍官們輕敵的念頭沒有了,紛紛誇讚土匪的工事構築高明,火力點佈置好,最爲奇特的是,他們敢於等官軍的進攻部隊接近陣地時再開槍,射擊急促而準確,給官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他們中有不少的神槍手,專門瞄準指揮官打,對士氣挫傷很厲害。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意思,這股子敵人不像是土匪,簡直就是經過正規訓練的官軍了,某些地方比官軍還有厲害,比如射擊的方式,比如預備隊的使用﹍﹍
如果曾經有輕視敵人從而譏笑沂州部隊的因素,現在都沒有了。
不管怎樣,還是決定明日增加兵力突破敵人陣地。計算蔡成勳進兵的時間,最晚在明日將打響,這邊必須奪取秋村,將敵軍壓縮回鄭家莊,然後聚而殲之。
可是,凌晨時分,李純一連得到兩批報信,大股的賊軍竟然悄悄地跑到了費縣!第二批消息是趙慕英縣令親自送來的,他說,城池已破,費縣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