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百官修省三日,奏陳時政得失,已經完全演變成了對張璁等一衆禮儀新貴的反攻倒算,繼張璁上疏自陳之後,李時、方獻夫、汪鋐登被彈劾亦跟着上疏自陳,不過,嘉靖對於幾人的自陳卻皆是留中不發。
嘉靖的這一舉動,無異於是給朝中百官澆了一瓢冷水,攻訐禮儀新貴的勢頭亦隨之緩和,所有人皆暗自揣摩着嘉靖的意圖,張璁這個首輔打擊報復之狠辣,在朝中可是出了名的,真若嘉靖無意撤換首輔,他們這些上疏彈劾的官員絕對是沒好下場的。
內閣值房,張璁亦在苦苦琢磨着嘉靖的心思,對於他們幾人的自陳申辯嘉靖留中不發,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嘉靖對胡萬里懇祈開海的奏摺也留中不發,這就頗耐人尋味了,難道嘉靖無意轉移朝中百官的視線?
張璁等一衆禮儀新貴苦苦煎熬了兩日,胡萬里懇祈允准月港開海的摺子終於發了出來,嘉靖未做任何批示,但張璁的票擬仍然附在上面,不過,這份奏疏雖然刊在了邸報上,卻並未引起朝中官員足夠的重視,這節骨眼上,倒張璁纔是頭等大事,誰有閒心去關注開海什麼的,這等國事日後有的是時間爭論。
自然也有不少官員關注此事,胡萬里乃張璁的得意門生,在這個時候拋出一個絕大的話題,豈能無因?這事經不起推敲,稍加琢磨,便知張璁這是想轉移百官視線,這個手法不新鮮,視而不見便可破之,問題是,嘉靖此舉是否有息事寧人的意味?
胡萬里的奏請開海的奏疏一出,方獻夫、李時、汪鋐便跟着上疏,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加以肯定,大力支持月港開海。戶部尚書許贊、吏部右侍郎許誥,工部右侍郎林庭等亦跟着上疏支持開海。
而次輔翟鑾、刑部尚書王時中、兵部尚書王憲、右都御史王大用,光祿寺卿馬理等上疏堅決反對開海。
大明禁海百餘年,雖然時鬆時緊,但朝廷從未公開爭論過開海的得失利弊,現如今竟有如此多閣臣和部院大臣上疏圍繞開海之事爭論,登時就引起了朝野上下的關注。想不關注都不行,因爲朝廷開海與否實是牽扯太大太廣。
廣東、福建、浙江三省以及南直隸但凡家族與海貿有關係的官員皆是大爲振奮,海貿本是暴利,卻因朝廷禁海而受制於私港盤剝,一氮海,他們便可以利用官場的優勢爲家族謀利。事關家族的切身利益,他們立時便將攻訐張璁之事放在一邊,張璁下臺,他們未必能夠升官,但若爭取到朝廷開海,那卻是實實在在的利益,登時便有官員上疏跟着支持開海。
一見這情形。北方以及西南西北等內陸的官員自然心裡不平,開海對他們有沒有好處尚且難說,但對東南沿海官員的好處那是明擺着的,本身東南就富庶,一氮海,豈非更爲富足?
如今這年頭,有錢好辦事,富庶的東南如今已在朝中佔據了莫大的優勢。不說遠的,連着這幾屆首輔次輔基本都是出自東南,科考的‘南榜’‘中榜’‘北榜’亦是南榜獨佔鰲頭,佔據了五成以上的錄取比例,再開海,這朝中還能有他們北方以及西南西北這些官員的立足之地?
不論是從長遠來看,還是爲眼前自身的利益考慮。他們都必須堅決反對開海,大明禁海乃是祖制,而且已經禁了百餘年,豈能說開就開。一衆官員立時也跟着上疏旗幟鮮明的反對開海,且有官員明明白白的將地域之爭奏了上去。
一時間京師的文武百官圍繞着禁海開海爭的不可開交,而且大有演變成南北之爭的趨勢,見這情形,張璁等人不由長鬆了口氣,開海之爭,可不是短時間就能夠見分曉的,盼着張璁倒黴的官員則是狠狠不已,如此大好的機會,竟然就此白白浪費了!
兩日後,嘉靖對張璁、李時、方獻夫、汪鋐等人的自陳批了下來,允准張璁致仕回籍,其他人則褒獎慰留。
看着這道硃批,張璁登時從頭涼到腳,嘉靖居然令其致仕回籍!在事情已經完全扭轉的情形下,嘉靖竟然讓他致仕回籍!問題出在哪裡?專擅?
張璁再次致仕了!京師登時爲之轟動,即便是日盼夜盼張璁被罷黜的官員都有些難以置信,在事態完全被張璁扭轉的情形下,形勢居然會出現戲劇性的急轉直下。
次輔李時連忙上了一份摺子,懇祈令張璁並懇祈嘉靖賜敕獎諭,給驛以歸,劃撥伕役,賞賜月餼,這些都是德高望重之老臣致仕時,皇帝應該給予的賞賜和恩典。
令人大爲意外的是,嘉靖居然直接回絕了,一應恩典賞賜俱無。嘉靖如此不近人情,自然令一衆官員大爲不解,都隱隱猜到,張璁此番妄自挑起開海之爭可能觸犯了嘉靖的忌諱,禁海畢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
馬上就有人想到了此番開海之爭的始作俑者——張璁的得意門生胡萬里,張璁既然倒了,自是沒理由放過他,尤其是北方一衆官員,對他更是恨的牙癢癢的,不過,胡萬里爲官時日尚短,又一直在福建那旮旯,京師一衆官員對他的瞭解着實不多,況且也聽聞嘉靖對他甚爲賞識。
不過,大明言官曆來不缺乏犧牲精神,御史喻希禮當日便上疏彈劾胡萬里,德行有虧,妄議國事。至於慈善彩票,他還真沒膽子彈劾,嘉靖爲此調換應天府府尹,這是人盡皆知之事,犯不着去觸這個黴頭。
在喻希禮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試探,胡萬里在秦淮河狎妓遊玩這是衆所周知之事,德行有虧並不冤枉他,一個小小的四品府丞,且年紀輕輕的就敢妄提開海,妄議國事亦是屬實。
然而,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就是這道輕飄飄的彈章卻引來了嘉靖極大的反應,不僅下旨將喻希禮杖責二十,禮部給事中王準,御史馮恩皆被外放邊遠地方降級使用。
這到諭旨一出,京師百官皆是一頭霧水,張璁也罷了,番過來彈劾張璁的言官也變相流放了,嘉靖這是唱的哪一齣?
經嘉靖這一攪合,開海之爭議自是不了了之,沒人在提,一衆官員都在小心翼翼的觀望,等着朝局的變化,張璁這已經是第三次致仕回籍了,他僅在京師停留了一日,便輕車熟路的起程離開京師,踏上了歸鄉的行程。
京師的風雲變幻,四日後,胡萬里纔看到邸報,張璁再次被罷官回籍實是出乎他的意料,懇祈月港開海會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亦令他大爲意外,對開海之事,他沒抱多大的希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要想開海,還早的很,倒是引起如此大的爭議,令他有些擔憂嘉靖會否下旨封閉月港?
再則,張璁致仕將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原本不覺的,以爲有嘉靖的賞識,即便張璁下臺,影響亦不大,但等張璁真的下臺了,他才覺的這個首輔恩師對他而言是多麼的重要,不僅可以爲他遮風擋雨,而且也方便他直達天聽。
他也沒心思呆在府衙,當即便出了府衙徑回秦淮河畔的長春園,身爲應天府府丞,胡萬里本職工作僅是管理儒教,不是鄉試之年,並沒有多少事情,府尹週期雍在陛辭之時,便得嘉靖叮囑,知道胡萬里這個副手主要的任務是發行彩票,也未給其分派其他事宜,胡萬里倒也樂的清閒自在。
乘轎回到長春園,胡萬里徑直便往東邊小院而去,薛良輔正閒的在打棋譜,見他腳步匆匆的進來,忙起身相迎,未及開口,胡萬里已是取出邸報遞了過去道:“恩師致仕了。”
張璁致仕了?薛良輔不由一驚,忙接過邸報仔細的看了一遍,沉吟良久,他又起身出去略微洗漱了一翻,隨後親手沖泡了一壺好茶,這才落座,爲胡萬里另外換了一杯茶,纔開口道:“東翁做何打算?”
打算?胡萬里看了一眼,道:“賑濟遭水災的兩府六縣之事纔剛剛展開,還能如何打算?”
薛良輔不以爲然的道:“賑災而已,有銀子誰都能賑濟。”
什麼意思?胡萬里有些愕然,難道讓他上疏辭去應天府府丞,回漳州農學院去?他倒不是留戀南京的繁華,只是賑濟之事半途而廢,難免會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再說,他還擔心嘉靖會否封閉月港呢,南京與東興港的鴿信已經開通,真要有事,也能有時間準備。
況且,也沒這個必要,難道回漳州,那些個官員就會輕易放過他?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躲也沒用,除非是辭官不做了,想到這裡,他不由狐疑的看了薛良輔一眼,道:“先生的意思是辭官?”
“不錯。”薛良輔微微頜首道:“辭官避禍乃官場慣用手腕,但東翁辭官,非爲避禍,而是以退爲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