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四刻,一頂裝飾華麗的女轎在濛濛煙雨中進了與慈善總會毗鄰的金陵報館,徑往後院而去,沿途,一衆管事夥計紛紛駐足,躬身行禮,不敢多看一眼,金陵報館上下都知道,大東家是金陵有名的冷美人,也是京陵惡名在外的天煞孤星,沒人敢放肆,不過,令他們發自內心尊敬的,還是京陵報館的工錢,隨着銷量的增長,他們的工錢也是水漲船高。
短短几個月時間,金陵報的銷量已經突破二萬份,不僅南京周邊的府縣訂量大增,就是廬州、安慶、杭州都紛紛開始訂購金陵報,金陵報不僅能夠提前刊載朝廷的邸報,還有彩票信息、商業信息,大案要案信息,如今連周邊各省的物價、災荒、戰事等情況也都開始刊載,不論是官員士紳商賈,如今都開始高度重視金陵報,這銷量自然大幅上漲。
金陵報是採取的雕版印刷,銷量大,利潤自然就高,有眼光的商賈商號已經開始在金陵報上打廣告,這第一個吃螃蟹的,自然就是東興港的‘萬順合’銀號,這年頭,廣告收入纔是報紙的真正利潤所在。
轎子進了後院,徐清曼腳步輕盈的出了轎子,神采奕奕的道:“吩咐下去,馬上安排三艘小船,一艘小畫舫在後院碼頭候着,再安排兩輛馬車在門口候着。”
貼身丫鬟紅玉忙蹲身應道:“是,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這事讓寶笙去。”徐清曼說着掃了幾個丫鬟一眼,道:“紅玉侍候更衣。”
“是,小姐。”紅玉、寶笙趕緊應道。
待的徐清曼女扮男裝,換了身士紳巾服出來,寶笙一溜碎步趕來稟報道:“小姐,陳管事說有新的邸報送來,懇請改版。”
改版?正對鏡自照的徐清曼不由微微一愣,什麼重大的事情,需要改版?當即便淡淡的道:“將邸報拿來。”
接過邸報一看。徐清曼登時欣喜若狂,朝廷全面開發小琉球,增設小琉球三衛,並設二府六縣,原應天府府丞胡萬里,籌建大明海軍艦隊、收復被弗朗機人攻佔的滿刺加國,居官勤慎、清廉有加。忠心體國,功勳卓著,着遷爲鎮守小琉球總兵官。
胡萬里居然改成了武職,而且還是正二品的鎮守總兵!這些都不說,重要的是,胡萬里有了這個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迎娶她!
回過神來,徐清曼隨即毫不猶豫的道:“改版,邸報這版馬上改!明天一定要見報!”
南京兵部衙門,簽押房,王廷相正伏案細看一副安南地圖,聽的有人躡手躡腳的進來,他頭也不擡的問道:“安南之役的史料都搜齊了?這麼快?”
“回老爺。還沒有。”親隨躬身道:“吏部劉大人在正陽門外‘中和樓’設宴,請老爺午時赴宴。”
劉龍在‘中和樓’設宴,有什麼事?王廷相微微沉吟了下,才道:“回話,我準時赴宴。”說着,他又叮囑道:“元蒙似乎也徵過安南,找一找,都蒐集過來。”
“小的這就吩咐下去。”親隨忙躬身道。
王廷相點了點頭。便低頭繼續查看地圖,胡萬里一早就遣人持着他的名貼前來,要蒐集有關安南的資料,他敏銳的察覺到,這必然是朝廷招安東興港開出的條件,安南算不上什麼硬骨頭,但卻是個泥潭。東興港若是陷進去,只怕會元氣大傷!胡萬里瞭解了安南的真相,只怕未必肯幹。
午時初,王廷相刻意換乘了一頂小轎趕到‘中和樓’。哈腰出轎,便有僕從上前見禮,隨即引着他進了後院,一進院子,劉龍、嚴嵩就迎了上來,三人一番見禮寒暄之後,才進屋落座。
奉上茶水之後,劉龍便開門見山的說道:“大司馬可曾聽聞,皇上已經下旨,開發小琉球,在小琉球設二府六縣,另籌建小琉球三衛,胡萬里爲小琉球鎮守總兵。”
嘉靖終於還是招安了!王廷相登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是一直希望能夠招安東興港的,讓他奇怪的是,劉龍爲這事找他做什麼?他奉嘉靖的密旨去月港,這事南京沒人知道,估計是試探他的反應,微微沉吟,他才道:“小琉球地理位置顯要,開發小琉球,對大明而言,是件好事。”
“小琉球是高皇帝定下的十五不徵之國的其中之一。”嚴嵩開口道:“朝廷如今大張旗鼓的設府建衛,不僅是有違祖制,亦可能引起一衆藩屬國恐慌。”
劉龍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更重要的是,小琉球孤懸海外,開發小琉球,勢必引起一系列反應,首當其衝的,便是海禁!小琉球隸屬福建,開發小琉球,福建海禁,必將難以維持,若是福建開海,廣東、浙江、南直隸勢必亦會跟着要求開海,若是不出所料,此事必然引起一場聲勢浩大,席捲朝野的開海、禁海之爭!”
聽的這話,王廷相心裡暗笑,看了兩人一眼,他才斯條慢理的呷了口茶,才道:“開發小琉球,並不意味着開海,畢竟這是由朝廷主導的開發,朝廷完全有能力控制。”
聽的這話,劉龍不由一愣,道:“月港,月港呢?月港難道不開海?”
“朝廷必須要有一個瞭解外界的窗口。”王廷相不以爲然的道:“月港就是這個窗口,是朝廷瞭解南洋、東洋、西洋各國動向的一個窗口,況且,朝廷如今也沒宣稱月港開海不是?”
“如此說來,大司馬是贊成月港開海?”劉龍含笑道。
王廷相微微點了點頭,道:“開海實是利國利民之舉,之前朝廷禁海,是因爲海疆不靖,如今朝廷水師足以鎮守海疆,完全可以逐步放開海禁。”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如今造船、航海技術皆大有發展,海上航行,風險較之以前要小上許多,海航較之內河航運,有着極大的優勢。見山公(桂萼)之前就曾上疏建言,漕糧走海運,疏通天津衛。”
聽的這話,劉龍眼睛不由一眯,漕糧走海運,疏通天津衛,這倒是爭取開海最好的一個藉口。每年四百萬石的漕糧運輸,朝廷着實是傷透了腦筋。
嚴嵩亦附和着道:“其實元蒙之時,漕糧亦皆是海運,先後延續了數十年之久,海運漕糧,還是可行的。”
見王廷相表態。支持開海,劉龍已是完全的放下心來,今日特意宴請王廷相,就是爲了試探其對開海的態度,當下他便將話題一轉,道:“胡萬里二甲進士出身,仕途大好。如今竟然由文改武,着實是出人意料。”
“還真是沒看出來,胡萬里還有統兵之才。”嚴嵩亦頗爲惋惜的道:“文改武易,武改文可就難了。”
王廷相最清楚小琉球的內幕,大明朝野上下重文輕武,這是不爭的事實,刻意將胡萬里改成武職,估摸着嘉靖這是有意要削弱胡萬里的影響。他也不願意多嘴,微微笑了笑,便啜茶不語。
嚴嵩看了兩人一眼,道:“二位可否覺的朝廷在開發小琉球一事上頗爲蹊蹺?歷來設府建縣,皆是先移民開墾,達到一定數量的田畝和人口,方纔建縣設府。豈有一來就先設府縣之理?增添三衛亦是如此,按理也該是逐衛設置,豈有一來就設三衛之理?”
王廷相也在想這個問題,若是調東興港徵安南。嘉靖這就是雙管齊下,一邊調離東興港的兵力,一邊在小琉球安插兵力,以收反客爲主之效,微微沉吟,他才道:“朝廷這些年應該對小琉球上上下下都勘察好了。”
說着話的功夫,菜餚酒水已是流水階送了上來,劉龍含笑道:“二位請。”
“駕!”一輛華麗的馬車在濛濛雨霧中快速的行駛着,沒有減震裝置的車廂裡顛簸的厲害,紅玉擔憂的道:“小姐,慢點吧,小心顛壞了身子。”
“哪有那麼嬌氣。”徐清曼不以爲意的道:“韃靼女人還騎馬呢。”說着,她低語道:“他不定有多急着見我呢。”
紅玉抿着罪輕笑道:“是小姐急着見他罷。”
“小妮子活膩了不是?敢取笑你家小姐!”徐清曼佯怒道,伸手做勢要撓她。
紅玉連忙笑着求饒道:“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正笑着,她臉上笑容一凝,道:“小姐,有馬蹄聲。”
徐清曼略微聽了聽,便道:“不理他,不是從後面追上來的。”
斜刺裡衝出的兩騎快馬,飛快的追上了馬車,一人朗聲道:“敢問車裡可是徐。”
聽的聲音熟悉,紅玉掀開車簾一角,露出半張臉,一眼就看到章六那張俊氣的臉龐,當即便展顏一笑,道:“正是。”
章六微微點了點頭,一勒繮繩,放緩了速度,任由馬車急馳而去,車廂裡,見紅玉有些不捨的放下車簾,徐清曼打趣着道:“一路有人接應,小妮子就在這裡下車罷。”
“下車做什麼?”紅玉詫異的問道,問完,她登時羞紅了臉,道:“小姐壞死了,人家不喜歡小白臉。”
“那喜歡什麼?”
“不理您了。”
一路顛簸,馬車終於抵達了棲楓園,胡萬里早就微笑着迎了上來,車簾一開,見徐清曼一張笑臉燦如春花,一臉嬌羞的伸出手來,他就勢在手上輕吻了一下,這才扶她下車,含笑道:“顛簸的厲害不?暈車不?”
“還好。”徐清曼掃了一眼,見四周還有幾個扈從,俏臉不由一紅,抽回手,道:“奴家讓長青擔心了。”
“進屋再說。”胡萬里笑吟吟的道。
進的屋來,胡萬里手一勾,便將徐清曼攬入懷中,二話不說就是一陣熱吻,直將紅玉羞的進退不的,略一遲疑,她才紅着臉爲二人將門掩上。
一陣激吻,察覺胡萬里的大手開始不老實起來,徐清曼這才稍稍掙扎了下,耳語道:“大帥饒了小女子罷。”
大帥?胡萬里一愣,徐清曼在他臉頰上輕了一口,這才道:“恭喜夫君,榮升鎮守總兵官。”
“皇上下旨了?”胡萬里一喜,隨即將她抱起,在椅子上坐下。道:“說說,什麼旨意?”
徐清曼坐直了身子,道:“全面開發小琉球,增設小琉球三衛,設二府六縣,任命夫君爲鎮守小琉球總兵官。”
增設小琉球三衛,設二府六縣?嘉靖這是要鬧那樣?胡萬里此時也無暇考慮。當即便問道:“兩個月的身子了?”
聽的這話,徐清曼有些難爲情的道:“奴家弄錯了,前幾日已經來紅了。”
弄錯了?胡萬里登時哭笑不得,不過,想到這年頭沒有什麼驗孕棒,徐清曼也未必敢請郎中把脈。又沒什麼經驗,見沒來紅,懷疑有喜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當即在她翹臀上輕拍了一掌,道:“敢飛鴿傳書戲弄爲夫,家法伺候。”
徐清曼媚眼如絲的道:“晚上罷,奴家晚上由着長青折騰。”
全面開發小琉球。增設小琉球三衛,設二府六縣?薛良輔有些詫異的看了胡萬里一眼,默然半晌,才道:“少爺,一衛五千餘人,三衛就是一萬六千餘人,朝廷一邊是令咱們遠征安南,一邊往小琉球增派如此多兵馬。這是想堂而皇之的吞掉小琉球?”
胡萬里聽的一笑,“沒咱們的同意,別說一萬六千人,就是一百六十人也沒法登上小琉球,再說,就算徵安南,咱們也不可能傾巢而出。皇上不會如此短視。
還有,這兩府六縣又是什麼意思?我可是隻要求一府兩縣,該不會是朝廷要幫着咱們大舉移民吧,這事蹊蹺!”
薛良輔微微點了點頭。道:“朝廷應該是沒安什麼好心,少爺還是儘快的回東興港罷,估計,大批的文武官員很快就會赴任,東興港問題不大,萬里港可就不好說了。”
猜不透嘉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胡萬里也不敢輕忽,當即點了點頭,道:“呆幾日就回去罷,佐卿也別在南京露面,免的你家親族以後受牽連。”
薛良輔也不知道,胡萬里最後終究會走到什麼地步,他的一家老小雖然都遷往了東興港,但親族卻仍在大明,當下便欠身道:“謝少爺體諒,只是少爺迎娶之事。”
徐清曼既然沒懷孕,這事就不着急,完全可以按部就班的遵循規矩辦,胡萬里略微沉吟,才道:“這些瑣碎事情,讓吳家來操辦,吳家身份已沒掩藏的必要。”說着,他微微一笑,道:“既然已經招安,正名了,咱們是不是也沒必要掩飾身份?”
“不行。”薛良輔搖頭道:“少爺即便是名正言順的朝廷官員,錦衣衛也能以莫須有的罪名黑了您,眼下實不宜露面,少爺如今已是鎮守總兵,以後出入可以名正言順的帶領親衛,下次來南京迎親,帶一個團來,橫着走也沒人敢黑您。”
聽的這話,胡萬里一笑,道:“行,那就暫不露面。”
次日一早,隨着金陵報的發賣,朝廷全面開發小琉球,增設小琉球三衛,設二府六縣?胡萬里以籌建大明海軍艦隊、收復被弗朗機人攻佔的滿刺加國,因功遷升爲鎮守小琉球總兵官的諭旨立刻就在南京城引起了轟動!
最直接的影響,便是彩票的售賣大爲火爆,原本因爲胡萬里是東興港賊首的傳言傳開之後,不少彩民都擔心彩票會被查封,如今胡萬里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鎮守小琉球的總兵官,一衆彩民自然是大爲振奮,彩票也等若成了朝廷開辦的,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南京內城外城的各大小茶樓、街頭巷尾、會館、碼頭、客棧到處都是議論紛紛,隨處可見有人唾沫四濺的高談闊論,福建籍的商賈,與福建有商貿往來的商賈聽聞消息後都紛紛趕往福建在南京的會館,誰都清楚,開發小琉球對福建而言,意味着什麼,這將是無盡的商機。
最熱鬧的則數城外幾個大小碼頭,一羣羣的水手船員,搬運工,甚至一些小商小販都圍着福建籍的船員水手打聽小琉球的情況,開發就是墾荒,墾荒就意味着能夠獲得土地,而且不是小數目,少則十五,二十,多則四五十畝田地!土地是什麼?土地就是立身之本,這年頭,百姓對土地的渴望比後世買房子還迫切!二府六縣,哪得多大的地盤,得要多少移民?
南京大小官員對開發小琉球本身並不敢興趣,誰都清楚,那地方的官不好當,是個苦的不能再苦的缺,跟南京比起來,根本就是天壤之別,他們關心、議論的是開發小琉球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影響,開海自然是重點,另一個議論的重點,則是胡萬里。
這胡萬里嘉靖八年登科,不過六年時間,就遷升到了朝廷二品大員,雖然是武職,但以他二甲進士的出身,誰敢小覷,輕視?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改回文職?雖說文改武易,武改文難,但在胡萬里身上,好像就沒什麼難的,封印掛冠,放在一般官員身上,基本上就沒有起復的機會,但胡萬里呢?這才一年多點,不僅起復了,而且連升兩品五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