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們的人生不止,堅持的寂寞便也不已。
——王仁建
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有了些許睡意,江浸月才微微壓下心裡一直縈繞不去的煩悶。眼看着這天也快亮了,她忽然不想還要費心換上寢衣再睡下,索性和衣而睡。
枕在菊花枕上,江浸月同往時無異要扭頭看一眼擱物桌上的小龜。她這下望去,只見小龜在料器裡探頭探腦地竟沒有縮入它堅硬的龜殼裡安睡。
江浸月只覺着有些奇怪,往日裡她睡夢間不論醒來幾次,只要一看小龜,總是縮在料器的一個角落裡,把小腦袋嚴嚴實實地藏進龜殼裡,做着它美好的春秋大夢。
只當是小龜也和人一樣有睡足的時候,江浸月抿嘴想要對不停地骨碌骨碌轉着小眼睛在看她的小龜笑一笑,卻如何努力都沒法笑不出來。她只覺得有些氣惱,壓在心口的那股悶煩又趁機一下竄出來。
雖不說睡意全無,但適才醞釀出的昏昏欲睡終於是消退了些,江浸月下了榻,坐在鞋榻上,微微擡頭看那料器。
從她的角度看上去,恰好可以對上小龜黑白不甚分明的眼睛。江浸月雙手疊着放在榻上,把頭輕輕地側枕上去,扭頭盯着小龜的樣子看。
不知怎的,江浸月突然覺得這樣的姿勢雖然有些費力,卻讓她可以時刻看到小龜時心裡泛起暖意。房裡的燭光忽明忽暗,江浸月赤腳蜷坐着不動,想着或許燭光滅了,她也就能夠如願睡着了吧?
心頭忽的一悸,江浸月似是猛然想到什麼一般,赤着腳站起來,拿起剪刀急急走到高燃的燭火前,動手小心翼翼的挑紅燭的芯。她一時只想着讓燭火更亮些,讓屋子顯得更爲光明些纔是好的。
小龜見江浸月忽然爬起來走遠,懶懶地扭動着大龜殼,轉到另一頭看她,不甘願江浸月不再擡頭盯着它看。許是從自己的小眼睛裡看到了遠處剪燈芯的江浸月,小龜學起人的模樣,輕輕垂下頭。若小龜能爲人,它該是要發出輕微的嘆息聲來了。
手上的動作儘管被她放得極輕了,江浸月卻還是在難得的小心翼翼裡,一個不留神把紅燭的芯剪斷。驚得她應聲一嘆,燭火在她的懊惱聲中晃動幾下終究還是滅了。
已經是挑剪到最後一根紅燭了,江浸月竟然在不經意間把燭火剪滅,心裡多少有些不安。拿起火燭一下把紅燭再次點燃,看到屬於紅燭該有的亮光再次出現,江浸月才鬆了一口氣。
江浸月滿意地看一圈,房裡的燭火都燃勢大旺,定可以在黎明到來時帶給她不一般的光亮了。
終於放心地再次回到榻邊,江浸月這才真的覺得睏乏了,也不願上榻躺着,她依舊坐在鞋榻上。
側身壓着胳膊靠着榻沿擡眼看,江浸月對上小龜的目光,總算可以抿嘴一笑,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恍惚間,江浸月聽見風雨迷茫裡響起一陣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又聽到刀劍擊打在一起的混亂聲,以及那炮火連天的悶響聲,還有雜亂無章的喊叫聲……
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江浸月只覺得頭犯了疼,想要伸手拍拍自己的額頭,右手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她聽見弟弟一直在喊着什麼,一個激靈驚醒,江浸月睜開惺忪的雙眼左右看看,卻什麼都沒有。心一直跳的厲害,她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以回事。
看來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江浸月壓着胳膊太久,手都有些麻木了。她不停地用還有知覺的那隻手捏着麻木的手掌,希望快些恢復知覺。
她已經醒來了,怎麼還是聽到有雜亂的腳步聲不斷地傳來。入耳的都是腳步聲的匆忙,江浸月搖搖頭,應該還是沒有從睡夢迴到現實來。
可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江浸月纔不得不信,只有人步履匆忙地往她房裡趕來。回頭去看,看到門窗上一一閃過好幾個認得身影。
見到那些身影,江浸月想要站起來,但卻怎麼都沒有成功。想着若是現下她的樣子被菊青她們看見了,那多丟人啊。
最先進來的丫頭果然是菊青,菊靈緊跟其後進來,菊妍和菊韻兩人進了門看到江浸月癱坐在窗前,俱是一愣。
菊青疾步走到江浸月身邊,輕聲喚了一句,“少夫人”,低身想要扶她站起來。江浸月卻擺擺手,撐着榻沿自己站起來,怎會覺得腳也是麻的?
擡頭看到四個丫頭齊刷刷地紅着眼,眼裡似有淚光,江浸月不明所以想要跟她們說笑,讓她們恢復往日的常態。
卻看見菊靈忍着不讓淚落下,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望她,“少夫人,公子他不好了!”
聽得這句話,江浸月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菊妍菊韻二人撲簌落淚,抽抽噎噎個不停,江浸月只被她們這樣惹得心煩。
菊青離江浸月站的最近,一眼看到江浸月錯楞的表情,縱使往日裡菊青再沉穩淡定,如今一遇上任良出事的時候,還是失去了僅有的似任良的風範。“少夫人,今夜亥時過後,滿洲韃虜大規模撤離泰興。公子和您弟弟二人在泰興後門阻攔,不料被清兵副總兵的利箭射中,如今昏迷不醒。”
知道江浸月該是不僅擔心任良,江明朗的安危她定也是掛心的,菊妍哭着道,“不過少夫人放心,江府老爺無事。公子在混亂間爲了護江府老爺的安全,才被利箭射穿胸膛。”
說完菊妍哭得更兇,菊青紅着眼朝菊妍使了眼色。菊妍忙住嘴,她並不是有意這樣說,只是太過擔心任良的生死。聽他們說任良被利箭射中,穿過了他的胸膛,如今怕是性命堪憂。
江浸月身形一動,菊青忙上前去扶她,青荷被芝蘭姑姑叫去了,如今她更應該盡好自己的本分。“少夫人,你要撐着。公子他吉人自有天相,自會……”
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相信的話,菊青怎會奢望江浸月會信?噤聲扶着江浸月一味站着,菊青只聽見江浸月朗聲問她,“他人在何處?”
驚慌擡頭看江浸月,菊靈見到她眼裡好似有盈盈的淚光閃爍,怎麼都看不清她眼裡的情緒。她好似看到江浸月嘴脣微微泛着白,極力地咬着小嘴脣才問的話。可菊靈明明聽出她話裡的驚恐了,江浸月她是在極力掩飾起自己的驚慌失措。
菊靈只能流淚道,“少夫人,公子被利箭傷的太深,一時失血過多。來報的士兵說是由於不便移動,暫時把公子安頓在泰興療傷。”
靠着菊妍身側站着的菊韻補充了句,“少夫人,林大夫已經連夜趕去泰興替公子查看傷勢,想必……”
說不出什麼可信度高的話來說服江浸月或是自己相信,菊韻低頭住了嘴,只盼着任良傷勢不重纔好。
江浸月一下擡起頭,提腳就要往外走,菊青伸手想要拉住她。沒想到江浸月毫不猶豫地用力甩開菊青的手,順勢轉身,鞋都沒來得及穿赤腳往外跑。
菊青一驚,江浸月這個反應確實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只能三兩步走到榻邊拿起江浸月的鞋轉身去追。
菊靈三人被江浸月如此一氣呵成的動作嚇了一跳,看到菊青跟着江浸月跑出去才明白不妥,嘴裡叫着“少夫人”,也隨菊青去追江浸月。
江浸月一路跑下石階,也不覺得赤腳跑着弄得腳底疼,急忙出了清風苑的拱門,直直往前院奔去。
急急趕來的青荷在庭院中央看到一路赤腳跑來的江浸月,大吃一驚,連忙奔過去伸手拉住她,只能出聲道,“小姐,你彆着急!”
突然被冒出來的青荷拉住,江浸月被迫停下來,嘴裡着急地道,“青荷你放手,我要去見他!”
從未見過江浸月以前爲什麼事有這樣驚慌失措不管不顧的模樣,青荷眼裡一酸,帶了哭腔苦苦拉着江浸月的手腕不敢輕易鬆開,“小姐,你先聽我說,聽我說,姑爺他沒事!”
他沒事?江浸月聽到青荷這樣說,回身盯着青荷的眼追問她,“他當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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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怎麼會信,青荷只是見江浸月滿眼的着急,完全沒有常日裡的淡然姿態。儘管這樣,青荷還是沒看到江浸月哭,心裡稍微有些安定,“小姐,林大夫的醫術你還信不過嗎?你說過林大夫是在世華佗的,他如今在泰興醫治姑爺,姑爺定然可以起死回生。”
一時着急,青荷說話也沒有經過太多思考。話才一說完,她只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纔好。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刺激江浸月?青荷緊張地張張嘴,正要欲蓋彌彰地再說些話來掩飾剛纔無意爲之的錯誤纔好。
此時菊青手裡拿着江浸月的繡花鞋跟上來,一下蹲在地上替江浸月穿鞋,“少夫人,你這樣急慌慌地鞋都沒穿就跑出來了,要是被雜石割破腳可怎麼是好?”
江浸月只是呆呆地讓菊青給她穿鞋,青荷拉着她的手腕不敢鬆懈地扶着,明白江浸月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
青荷剛還得了芝蘭姑姑的囑咐,讓她仔細照顧着江浸月,切莫讓江浸月知道任良真實的傷勢。而任辰並不知道這件事,想必是任夫人讓府裡上下都瞞着她不讓說。
青荷只聽說如今任良中箭後一直昏迷不醒,半支利箭還在他的體內沒有完全清除出來,隨時會有生命之憂。任夫人和顏如玉兩人已經驅車前往泰興去看他,說是有什麼情況自會捎信回來。
如此一聽,即使青荷沒有見識過或是經歷過戰場上的刀劍無眼,青荷也能明白任良的傷勢有多重,纔會被說成是命懸一線。
想着任夫人是擔憂江浸月的身子吃不消,纔不讓江浸月明白真實的情況的吧。青荷才道,“小姐,夫人和二夫人已經前往泰興去看姑爺,有什麼情況會讓人來府裡通信,讓你不要擔心。”
菊青給江浸月穿鞋的動作一頓,不明白任夫人爲何單獨和顏如玉一起去泰興,而不帶上江浸月一同去?不及多想,兩隻鞋替江浸月穿好菊青才站起來。
替江浸月穿鞋時,菊青用手帕細細地擦淨江浸月腳上沾染的髒東西。好在雨停了,可江浸月適才許是跑得太急,石子磕到她的腳底,碰出好些深淺不一的傷口來。
看的菊青心疼,嘴裡卻只能說着,“少夫人,我們公子一向福大命大。有一次公子從高高的樹上摔下來,那時我們都擔心公子定是不大好了。沒想到公子從地上爬起來,依舊活蹦亂跳的,好得不得了。”
聽到菊青忽然改口提起任良小時候事情,菊靈一下意會,接過菊青的話道,“是的,少夫人。公子摔下來的時候我正在一側伺候,當時我可被公子嚇得不輕,哭着鼻子跑過去看,沒想到公子卻自己笑着站起來了。還有一次,公子失足落水,那時候公子還不會鳧水,又沒有人在旁伺候。府裡的家丁趕到時,公子正好沉入水底,嚇得他們撲通撲通地跳進去找。那時菊妍都嚇哭了,跪在池水邊不停地掉眼淚,沒想到公子吐出幾口水竟然醒了。”
忽然被菊靈單獨提出來說,菊妍吸吸鼻子穩定些許心情,移眼去看江浸月,“少夫人,還不止這些呢。公子常年在外遊學,有一次被一羣劫匪盯上,混戰中被劫匪用大刀砍中左肩,一時昏厥過去。”
怪不得,那夜把任良泡在雪水裡,她偶然瞥到他左肩上有一道極其顯眼的疤痕,沒想到竟是這樣來的。江浸月想如今任良又被利箭射中胸膛,怕是又要留下一道其醜無比的傷痕了。希望,他只是留下一道醜陋的疤痕在心口附近的位置,而不是……
江浸月轉過身,青荷趕忙扶着她。菊韻還沒有說什麼,就聽見江浸月淡淡說了一句,“我不去就是了。”
不過是有氣無力的一句簡單話語,青荷卻聽出江浸月話裡隱含的悲傷。一時不是滋味,卻也不好說什麼。青荷回身對菊青頷首示意她會照顧好江浸月,菊青只能微微點頭。
菊韻禁不住開口問菊青,“菊青,爲何夫人不帶少夫人去泰興看公子?若是……若是少夫人這次不去,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公子最後一面了?”
不待菊青訓斥菊韻,菊妍就瞪了菊韻一眼,大聲道,“滿嘴的胡話!公子怎麼會有事?”
菊妍說的菊韻禁不住又哭了,“我只是看到少夫人隱忍着什麼都不表現出來的樣子,心裡難過。”
好在菊青還算是個有主見的人,環視一眼她們三人,慢慢道,“別人可以不信,怎的你們也懷疑?少夫人是公子三媒六聘八擡大轎娶回來的妻子,怎會輕易舍舍她而去?”
菊靈收拾一番心境,帶着菊妍菊韻一起下去,不再下雨,出行是要方便些了。
林大夫的藥童花大力氣地不停敲着江府的大門,家丁聽着拍門聲這樣大急忙開了門,聽藥童說完話,那家丁急急忙忙地跑去找萬康。
萬康聽後忙去同江心月說,聽完萬康的話江心月心裡難免着急。沒想到江明朗連夜回城來接林大夫去泰興,卻沒有回府來,還以爲是江明朗受了什麼重傷。
又聽萬康告訴她這樣不好的事,江心月心念一轉更是着急。萬康只當是江心月擔憂江明朗,忙道,“三小姐,你放心,老爺無事。只是姑爺被利箭射中,如今還在昏睡中,聽藥童轉述說性命堪憂。老爺連夜回城來接林大夫去替姑爺診治,希望可以治好姑爺的傷纔是。”
昏迷不醒?江心月一聽更是擔心,現下任良在戰場上出事,最擔心的人該屬姐姐了。天已大亮,江心月想着江浸月定該是早已知道此事,拉着萬康忙問,“那姐姐呢?”
萬康哪裡知道任府那裡的情況,只能連連搖頭,結結巴巴地說着,“這……三小姐,我也不知道大小姐如何了。”
江心月嘆息一聲,一邊往外走,一邊對萬康道,“快讓萬福備車,我要去任府見姐姐。”
萬康連忙出聲應承,揮手忙讓一個機靈的家丁去叫萬福駕馬車帶江心月去任府。
來到中庭,青月由玉蟬扶着站在那裡,江心月瞧見了青月在那裡,也不敢說什麼,“嫂嫂,你怎的起得這樣早?”
玉蟬低着頭沒有說話,江心月見青月一臉焦急,知道定是玉蟬適才偷偷聽到什麼跑去同青月說些什麼了。她只好上前拍拍青月的手背,“嫂嫂你別聽玉蟬亂說,哥哥沒回家是因爲我們明軍在泰興打了勝仗,他要和史都司一道留守整頓泰興。待到泰興那裡的事情一辦完,哥哥自會回來。”
青月語氣着急地望着江心月,搖着頭道,“心月,你明知道泰興打了勝仗的代價是什麼。不久前運送回城醫治的傷員數量是多少,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如今你還要瞞着我什麼?你哥哥無事我自然是……”
本是要說江明朗無事她自然是放心的,沒想到江心月只好咬牙對她說,“不是哥哥,是姐夫!”
聽到這話,青月驚愕不少,玉蟬也驚得擡頭疑惑地聽着。難道不是江明朗出事,而是他們的大姑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