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終於還是在歲月的寬恕下,有了如約而至的成長。偶爾駐足回眸,卻如何努力也無法看見那些過往的美好時光了。
——江心月
等了許久,任知府和任良還未回府,任夫人正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府衙衙役來報說任夫人和任良在飄香樓設宴款待從南都來的大人,她懸着的心才放回肚子裡。
用過晚膳,任夫人讓江浸月她們各自先回去,任良回來後自會有人去告知她們。任夫人又留在前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還不見他們回來。
等到了戌時,芝蘭姑姑勸說任夫人回房去等。任夫人左右看了看,才起身回房。
亥時左右任知府纔回到任府,任夫人見他回來,忙上前替任知府寬衣換便服。“都這樣晚了,夫人還未睡下?”
任夫人接過任知府的官帽放好,“今日知道福王被推爲監國的消息後,我便一直坐不住了,只盼着你和良兒快些從府衙回來。怎的傍晚時分了卻有衙役來報,說你和良兒一同替南都來的大人接風洗塵了。”
往太師椅上坐下,任知府顯然累極了。任夫人跟過去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握拳替任知府輕輕地捶腿。“是朝廷派來傳信的,並無其他。”
任夫人也不問別的,任知府拿起進門時放在桌上的盒子,上面是燙金的紋路。“這是福王妃讓他們帶來的東西,說是送你的見面禮。”
好端端的怎麼在這樣混亂的時刻還想到她?任夫人打開一看,竟然是一隻鳳凰形金簪。定睛去看金簪子的做工,真是讓見多識廣的任夫人也驚歎不已。
只見那鳳凰形金簪其簪針扁平,彎曲呈勾狀,上端彎曲連接簪首。簪首飾有鳳凰。那隻鳳凰尖啄,羽冠,丹鳳眼,昂首挺胸,兩翼外張,振翅欲飛,羽毛層層疊疊,長長的尾羽向上翻飛,雙爪佇立祥雲之上。真真是栩栩如生,形象動作無不生動。金簪子的雲作如意形,其工藝非凡,用細如毫髮的金絲和穀粒大的金珠,通過壘絲、鏨刻、搓花絲等工藝,完美地展現了鳳凰之姿,簡直是明朝金銀細工的高超水平,怕是很難找到可以逾越的簪子了。
任夫人不得不問任知府,“老爺,我與福王妃往年私下並無過多來往。若定要說出一兩個和我爲好的王妃來,這潞王妃倒可算是一個。無功不受祿,這般貴重的東西她怎的就送給我了?”
任知府眯了眼假寐,“臨了臨了你倒是糊塗了。你也知道在親王裡,福王的名聲並不是最好的。如今福王被推爲監國,這便意味着他就是繼承大統的人選。這時候福王妃這般示好,不過是看在你是先帝欽定賜封的五品誥命夫人,而你在命婦裡的品階雖算不得最高,但你的名望卻是命婦裡較高之人。當然,除了你,還有別人。我如此說,你可明白了?”
心領神會任知府這番話的暗含,任夫人啪地合上木盒,臉色不由得一沉,“老爺,那你也明白其中的厲害,竟收下了?時局動盪不定,天下三分五裂,剩下的親王們各自逃竄,竟沒有誰可以挽救受苦百姓。這些朝廷大臣,還真的當是三國時候,要三足鼎立而治?真是天大的笑話,若是福王真的繼大統做了皇帝,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福王自身是個沒主見的主,他若做了皇帝定會被閹黨所控制。”
時常入宮覲見先帝和後宮嬪妃,任夫人出身又好,自然是一身的傲骨。如今讓人這樣蓄意拉攏,又看到江山社稷被閹黨和有心之徒這樣算計,任夫人心裡當然氣不過。
任知府也無法,嘆了口氣,“夫人,我不收下又能如何?外部有外族入侵,內部有流寇作亂。先帝正是死於流寇之亂,外族之爭。向來潞王素有賢德,親民愛民,在百姓心中有着極重的分量。你以爲我們東林黨人不想立潞王爲帝?可說到底我們都是臣子,如今的局勢容不得朝臣顧慮太多,只能要早些穩定軍心和民心便是最好。”
任夫人可不是隻想過過嘴癮,聽任知府說這些話,她卻並未動搖。“你便學了他們如此自欺欺人吧!在那樣多親王中獨獨選中福王,還不是因他沒主見成不了氣候?那些見風使舵之人也着實可恨,怎可置國家和百姓存亡於不顧,只想着如何明哲保身?福王要做了皇帝,我可是第一個不同意!”
任知府沉重地嘆息,看向生悶氣的任夫人,“別說是你不同意,左良玉左大人在接到福王即將監國的消息時,氣得一把拍碎了手下的石桌。可這贊同福王繼承大統的人,都是手握實權的內侍和重要外臣,我們這些地方官,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聽任知府這語氣,任夫人知道他也煩悶,“那史可法大人如何說?他可有給你修書?”
見到任知府搖頭,任夫人知道,大抵是已成定局了。“史大人忠君護國之心,路人皆知。馬士英把持朝政,壓制東林黨人,他的情景怕是也不大好。但他早些時候卻提過,不論是誰繼承大統,他都會全力以赴地輔佐。”
不過是一句話,任夫人便知史可法的情況估計也不樂觀。“史大人倒是忠心日月可鑑,怕只怕他是活在自己世界裡付出,哪裡會值得?別人又怎麼會稀罕?”
這話竟讓任知府不知該如何應答,索性不說話,又閉上眼假寐。任夫人見不得任知府這疲憊模樣,“罷了罷了,不論是誰當皇帝,只要可以扭轉時局,終歸是好的。”
只聽到任知府“嗯”地低應一聲,任夫人過去低身搖了搖,“老爺,在這睡對你身體不好。”
任知府卻動都不想動,依舊癱在太師椅裡。任夫人嘆息着去拿披風來給任知府蓋上,坐在一邊去看桌上的盒子,伸手再去拿,一時陷入沉思。
任辰在水榭裡拿着魚食餵魚,菊青在一邊作陪,只聽任辰還稚氣地學了唱。顏如玉路過看到任辰如此歡樂的樣子便止步不前,靜心去聽。
池裡的錦鯉被魚食吸引,紛紛冒出水面游到任辰跟前,菊青見任辰這般開心也笑了。
任辰嘴裡稚氣地反覆吟唱着幾句,“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定是不知道唐朝杜秋娘做這首《金縷衣》時的感情,不然不會唱得這般歡快。顏如玉不再聽,轉身要走。
剛好任辰回身看到了顏如玉,手舞足蹈地喊住她,“二嫂,你也來水榭餵魚嗎?”
聞言菊青跟着任辰看過去,果真是顏如玉站在水榭外面看她們,福了福身,“二夫人萬福。”
顏如玉不得不走進水榭,菊青這才起了身。“辰兒今日這般高興,是老先生誇你了?”
任辰拍拍手,也不嫌髒跳下水榭的長木椅,“不是不是,是明日就是端午節了,到時候就可以吃糉子了,我開心。”
見到任辰不餵魚了,菊青忙拿起在一邊準備好的溼毛巾,過去低身替任辰擦手。
顏如玉只是立在一邊看着任辰吃得滿足,“只是吃的便可讓辰兒這樣開心了。”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只需要日日有好吃的好玩的,便不會覺得悶,也不會覺得累了。她這樣的一些時光,早就不見了。
菊青替任辰擦乾淨手,任辰迫不及待地拿起盤子裡的水晶糕遞一塊給顏如玉,顏如玉只好接過。“是啊,只要有吃的,辰兒便覺得很幸福了。”
幸福?對她而言,真是無比陌生的字眼。顏如玉拿着那塊剔透的水晶糕,也沒有張口吃。菊青只覺得顏如玉的表情似笑非笑,還帶了些諷刺般慢慢道,。“幸福,哪裡似辰兒想的這般簡單。”
吃了水晶糕,菊青怕任辰噎着,忙倒了杯茶。
喝過茶,任辰又嘻嘻地拿起一塊水晶糕,“簡單的,其實幸福很簡單的。嫂嫂告訴我說,幸福其實就在我的眼中,只要用心便可捕捉。幸福就在我的掌心,是要合手便可把握。幸福就在我的腳上,只要移步便可到達。”
菊青見任辰說着話還連帶比劃,指指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又攤開自己的掌心握了握,最後還跳下石凳擡起小腳動了動,走上一兩步,直看得菊青掩嘴偷笑。
看着又說又跳的任辰,顏如玉心裡一堵,有些喘不過氣來。是啊,極其簡單的觸手可及的幸福啊。可惜,很多時候,她卻望眼欲穿,任她在苦苦挽留,任憑她東走西顧,卻還是感覺幸福遙遠得沒有形狀。
回到石凳上坐好,任辰學了小大人的模樣,“娘也說,若是覺得自己不幸福,那是因爲,你看錯了方向,握錯了手,走錯了路。”
從這小孩童任辰嘴裡說出來的話,不論是轉述抑或是無心,皆是一針見血的說教和頓悟啊。
顏如玉舉起手上的水晶糕,“也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這該是我們世人,心裡明白卻如何做不到的三件事吧?”嘴裡說着低頭咬了一口。
並未認真在聽,任辰一門心思都在吃的上。而在一邊伺候的菊青倒是聽得一清二楚,微擡了眼簾去看顏如玉。只見顏如玉的神色帶了不同往日的寡淡,竟是說不出的情緒。
到了大明寺的小茶園,青荷只覺得這最後一批可採摘的茶葉色澤極好。“小姐,真是難得的好茶葉呢。方丈大師惦着你喜愛喝大明寺茶園的茶葉,竟在最後一批茶葉要長老時派人來請你親自來摘。”
站在茶園裡,江浸月看着那些長到腰間或胸前的茶樹,淺淺笑了。“往年我都要來的,今年怎可例外?這些茶葉雖不是明前茶,但得了大明寺的靈氣,喝着倒比名貴茶葉要清香淡雅些。”
回身去看茶園,在正中間有一座茶亭,茶亭兩側雕刻着這樣的茶亭聯:趣言能適意,茶品可清心。
進到茶亭,青荷回過來讀,則成爲了“心清可品茶,意適能言趣。”讓青荷直呼真是好聯。
雖年年來大明寺茶園時都會見到,江浸月卻還是覺得每年讀到的心境總是不大相同的。這一茶聯前後對照意境非同,文采娛人,別具情趣,不失爲茶亭聯中的佼佼者。
江浸月伸手去翻看那些鮮嫩的茶尖,青荷拿了竹籃子在一邊候着。“小姐,往年你果真都會在芒種前親自來大明寺的小茶園採摘這些茶葉嗎?”
放下茶葉,江浸月並不去看青荷,繼續低頭採茶,動作雖不比正宗的採茶女嫺熟,卻也是認認真真的。“什麼親自不親自的,顯得我這般矯情。其實這些茶葉是方丈大師特意給江府留着,只要過了芒種,便成了老茶葉了。自己採茶,也是別有一番情趣的不是?自古以來天下萬民,無一不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點頭稱是,青荷便不再問,一主一僕在小茶園裡閒適採摘茶葉,倒也是閒逸。
禪房內,方丈大師站在書桌後低身在寫些什麼,任良正對着方丈大師站着。“敢問師父,何爲友?”
方丈大師聽任良發出這一問,花白的鬚眉動了動,沒有擡頭移手把毛筆沾滿墨汁,提筆接着寫。“徒兒該記着,這世上的友人分四種:一如花,豔時盈懷,萎時丟棄。二如稱,與物重則頭低,與物輕則頭仰。三如山,可借之登高望遠,送翠成蔭。四如地。一粒種百粒收,默默承擔。”
禪房的窗戶大敞着,日光初起,斜斜地射進來照得方丈大師蒼白的鬚眉帶了榮光般。任良低眼一看,地上赫然便是他的影子。
看着地上映出來的那道屬於自己的影子,任良似有所悟。“徒兒明白了。待友如何,便遇何友,友人如鏡。”
聽得任良這樣說,方丈大師終是擡眼看向他,滿意地點頭笑。“嗯,世事紛擾,人情冷暖。做你想做的便是了。”
任良低頭稱是,方丈大師最後一筆早已落定,待到字跡幹了,捲起來遞給任良。“替貧僧把這幅字幅送給江施主。阿彌陀佛。”
雖然他們如今已是夫妻,方丈大師卻從未正面改過他對他們的稱呼。接過收好,任良道了謝,並不看寫的是什麼,退出禪房去小茶園找江浸月和青荷。
見到任良來尋他們,青荷對江浸月道,“小姐,姑爺來尋我們回去了。”
採了滿滿一籃子的新鮮茶葉,江浸月心裡開心,手上佈滿茶葉的清香。青荷轉身問了任良一聲,“姑爺。”
來到江浸月身邊,任良把方丈大師要帶給她的東西遞給她,“方丈大師託我把這幅字轉交給你。”
江浸月很是好奇,方丈大師怎麼忽然送給她字幅?接過來打開,看到宣紙上寫的東西,抿嘴而笑。“方丈大師有心了,竟臨摹了宋代詩人蘇東坡有兩首迴文七絕送給我。”
江浸月打開字幅時側了身,任良順勢看過去。“果真是蘇東坡最爲出色的兩首迴文七絕。”
那白色的宣紙上,白紙黑字落了迴文七絕,其一是:
空花落盡酒傾缸,日上山融雪漲江;
紅焙淺甌新火活,龍團小碾鬥晴窗。
其二是:
酡顏玉碗捧纖纖,亂點餘光唾碧衫;
歌咽水凝雲靜院,夢驚鬆雪落空巖。
試着倒過來讀了第一首,江浸月覺着還真是能讀出頗具韻味的茶詩來。“夫君試試第二首?”
也不是沒讀過茶迴文,任良卻也是覺得蘇軾的茶迴文自成一家,風格也是獨特。百讀不厭,百看維新。
任良自是依言試了一番,青荷在一邊看着,只覺得倒過來讀了韻味自然是不同,再看向江浸月和任良二人,掩嘴偷笑。“小姐,姑爺,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快些回去吧。明日便是十九年纔可一遇的芒種和端午兩個佳節重疊的大好日子,不知到時會如何隆重和熱鬧。”
任良不着痕跡接過江浸月手裡攤開的字幅,重新卷好用繩帶繫上,正要接過青荷手裡滿滿當當的茶葉,青荷卻早就拿了先出了小茶園去喚馬伕。“月兒,可累了?”
搖頭說自己不累,江浸月笑着跟上任良的腳步,一同離開小茶園,上了馬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