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愛恨,好似是那無辜的風箏,總是在拉扯着最在乎的人。
——溫如言
江浸月正在內院同任夫人和顏如玉一道飲茶,任辰下了早課嘻嘻地跑過來,一臉親暱地坐到江浸月身側。
任辰笑呵呵地接過碧藍遞給她的糕點,津津有味地吃着。“娘,嫂嫂二嫂你們又在品茶,正好今日先生剛好教給了我晉代左思所寫的《嬌女詩》呢。”
任夫人聽任辰自告奮勇地同她們說今日教課的內容,順着話道,“那辰兒可背下了?”
顏如玉看任辰真是餓得慌了,急急地吃完手上的糕點,又端起碧藍倒好的茶水喝下,才道,“那是當然了,我背給你們聽啊。”
見到任夫人朝她點頭,任辰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間稚氣地張嘴背誦《嬌女詩》: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晰。
小字爲紈素,口齒自清歷。
有姐字惠芳,眉目粲如畫。
弛鶩翔園林,果下皆生摘。
貪華風雨中,倏忽數百適。
心爲茶劇,吹噓對鼎。
江浸月認真地聽着,擡眼便看見丫頭領了萬福過來。萬福上前向任夫人及顏如玉見了禮,“任夫人,我們老爺差我來接大小姐回府一趟。戌時我再送大小姐回來,不知是否可行?”
放下茶盞,任夫人並未多加阻攔,“月兒,既然萬福來接你回府,定是明朗有事要同你商量。那你就去吧,若是今夜不想回來,便在江府住一晚也未嘗不可。”
沒想到任夫人那般爽快就答應讓他接江浸月回府去,萬福忙不迭地應是,自然是巴不得江浸月留在江府住上一晚纔好。
起身朝任夫人福了福,江浸月帶上青荷同萬福回江府。顏如玉舉起茶杯抿了一口,也不說話。
倒是任夫人呵呵笑道,“玉兒,總是讓你陪着我,你該是也悶了,讓桃紅陪你出門走走吧。我要去佛堂拜佛了。”
顏如玉也不推脫,起身目送任夫人前往佛堂,看着時候尚早,便也同桃紅一齊出門去了。
回到江府,江浸月發現江明朗早已在大廳裡候着她,笑着上前,“江府老爺萬福,怎的今日這樣好的興致,讓萬福去接我回府一敘啊?”
見江浸月終於回來了,江明朗自然開心,迎上去拉過江浸月的手神神秘秘地想說些什麼又不好即刻說。
被江明朗這樣神秘的表情惹了好奇,江浸月按住江明朗晃着她的手,也不着急,“你怎的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莫不是你惹出了什麼事來了。這才急慌慌地讓萬福接我回來替你收拾爛攤子?”
哪裡顧得上江浸月的打趣,江明朗拉着她往中庭走去,路上神色緊張,倒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江浸月的心也被江明朗行色匆匆的樣子提起來,一路上也未看到青月和江心月兩人的身影,急忙邊走邊問,“明朗,莫不是青月出了什麼差錯了?”
江明朗並沒有停下來,一味地拉着江浸月一味穿過中庭,無暇理會枝繁葉茂的那棵高大梧桐。“青月和孩子哪裡會有什麼差錯。”
江浸月這才鬆了口氣,“那就好,你這樣匆忙可嚇壞我了。”
不過江明朗話鋒一轉,讓江浸月又提起心來,“但心月卻出事了。”
“心月怎的了?”江浸月一聽江心月出事,趕忙問江明朗是何緣由。
穿過中庭,江明朗一路腳步也未緩下來,徑直拉着江浸月一刻也不停地直奔江心月的院子,“我就是不知心月怎的了,才差萬福去任府接你回來。這幾日心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竟連青蓮也不讓近前伺候,而且飯量也大的驚人。只讓下人把飯菜送到門外便退下,也不讓人靠近。我想要強行進去看她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就大呼小叫地威脅我只要敢靠近,便不認我這個哥哥了。青月的話她也不聽不顧,我這是沒法子了,才請你回來看看。你快些隨我來纔好,不然心月可該吃成大象了。”
這番話讓江浸月憋不住笑了,吃成大象的江心月,會是何種樣子?聽見江浸月還有心思笑,江明朗可急了,“姐姐你還有心情笑,我這都急死了。”
到了江心月的院子,竟看到青月站在那裡等着。別說江浸月一愣,連帶江明朗也被青月挺着個大肚子站在院門處的吃力背影嚇了一跳。
過去握住青月的手,江浸月招手讓丫鬟撐傘靠的近些,“青月,你怎的在這站着?”
青月見到江明朗同江浸月來了,似是幹了壞事被人撞個正着,嚥了咽口水,“姐姐,我擔心心月,所以過來看看。”
看見青月低頭認錯似的,青蓮扶着她也不敢開口說話。江明朗心疼地看向青月,語氣帶了些嗔怪,“真是胡鬧,多大點事就讓你大着肚子在這站着?心月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哪裡需要你這樣時刻掛着?你好好地護着你自己,便是給我們幫忙了。”
青月覺得有些委屈,江明朗還從未這樣說她,只好低頭不敢說話。江浸月只好打了圓場,拍着青月的手背,讓她安心。“好了好了,明朗你也不該這樣說青月。這裡交給我,青月你快回房去歇着纔好。心月也是知道輕重的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地這樣鬧,待我問清楚就是了。”
一個丫頭識相地上前扶過青月轉身回房,江明朗這才放心。青蓮偷眼看了看江浸月,臉上並無焦急的神情,想來她也是同江明朗一般不知道內情爲何。
看向江心月緊閉的房門,江浸月也不急着上前去叩門,回頭看向青蓮,發現青蓮低頭雙手抓着衣角站在一側,不敢上前來。
江浸月雖猜不出原因,但想必青蓮該是知道些什麼,便提高聲音連連質問青蓮,“青蓮,你是如何伺候三小姐的?怎會讓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我未出閣時沒有叮囑過你,讓你好生照顧三小姐的飲食起居嗎?如今可倒好,竟讓三小姐鬧成這個樣子。這都是向誰學的把式,竟真的要閉門不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了?”
青蓮心裡本來就在糾結要不要同江明朗說些什麼來解除江明朗和青月的疑惑,這下都把江浸月請回來了,江心月這次鬧的動靜實在是大了些。江心月爲何要這樣做,青蓮也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目的,這纔不敢輕易透露什麼。“回大小姐的話,青蓮並不知小姐這是怎的了。前幾日還好好的,這無端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我也想不通是爲何。”
本以爲只要大聲地質問青蓮幾句,她定會老老實實地告訴她關於江心月這般鬧的緣由。可如今青蓮這樣說,怕是從她嘴裡問不出什麼來了。
於是江浸月朝江明朗使了眼色,“好,既然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看個究竟就是了。你這丫頭,翅膀倒是硬了,竟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聽江浸月這樣說,青蓮嚇得不輕,撲通一聲跪倒地上。萬康眼看着青蓮跪倒,做出一副磕到地上膝蓋痛極的表情,低身道,“大小姐,青蓮不會說謊,想必是三小姐並未知會她爲何會這般。大小姐不要生青蓮的氣纔是。”
江浸月哪裡是要刁難青蓮,不過是想要從她嘴裡問出一些她不知道的細節,既然她不說,她便不問了。“我哪裡會生青蓮的氣,我不過是生自己的氣罷了。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未盡到自己的責任,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出了何差錯,只能在這裡一味地束手無策。錯一個是錯,錯兩個也是錯。再說大家都不知道心月是怎的了,那我也只好一錯再錯了。”
聽不明白江浸月話裡的意思,青蓮擡頭探尋地去看,江浸月已經拉着江明朗走到江心月門前,看樣子是要強行闖入江心月房裡了。
青蓮一驚,扯着萬康的袖口站起來跑上去拉住江浸月。萬康被這樣一拉,噢地喊了一聲,就看見青蓮追着江明朗和江浸月進去了。
到了房門前,江浸月故意放慢腳步,江明朗意會到江浸月的心思,也不戳破,作勢擡起腳要撞門。趕上來的青蓮正好壓低了聲音制止他,“老爺,大小姐,你們聽我說。”
江明朗也是貪玩,腳都觸到門了,還順勢抖了抖才放下來,直看得青蓮心驚膽戰的。江浸月舉袖掩嘴一笑,假意凜色不語,青蓮湊近她和江明朗耳際匆匆說了幾句。
不過幾句話,卻讓江明朗大吃一驚,作勢又要擡腳踢門。江浸月拉了拉江明朗的衣袖,搖搖頭,輕聲問青蓮,“你可看得真切?”
看到青蓮篤定地點頭,江浸月低眼想了想,還是讓青蓮先退到院門去,留她和江明朗站在門前。
醞釀了一番情緒,江浸月才擡手敲了敲門,“心月,我知道你在裡面。我還知道,除了你,還有誰在裡面。姐姐明白你在擔心什麼,你開開門讓姐姐進去,讓姐姐見一見你房裡的那個人,可好?”
一直躲在房裡側邊書房的江心月聽到江浸月的聲音,頓時慌了。房裡的人看看江心月驚慌的樣子,不明所以。“心月妹妹,是浸月姐姐來了不是別人,你怎的不開門。”
說着他就要上前去開門,江心月嚇得從身後追上去拉住他的手,伸手示意他噤聲,“不行,要是姐姐知道是你在這裡,以後我要見你,就沒有那般容易了。”江心月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朝他搖頭,他雖不明白爲何她會突然這樣說,但還是止了腳步。
江心月緊緊地拉着他,有些底氣不足地朝着門外的江浸月喊道,“姐姐說什麼呢?我房裡只有我,哪裡還有什麼別的人?我不想出去被太陽曬着,這才躲在屋子裡的。對了姐姐,今日你怎的回來了?”
一聽就知道江心月在和她打哈哈,江明朗有些着急,有江浸月站在他身側,便想要破門而入。
江浸月倒不急,對江明朗搖首,站在門外來回走了幾步,“當真沒事?若是沒事,怎的可以一人吃下兩人的飯量?莫不是你在裡面養了許多小貓小狗嗎?”
聽到江浸月竟然說在她房裡的人是小貓小狗,江心月馬上反駁,“纔不是呢,哪裡是什麼小貓小狗,明明是個大活人!”
才一說完,江心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驚得捂住嘴巴不敢再說。被她拉着的人讓她逗笑,笑了一聲,驚得江心月趕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終於是說漏嘴了,江浸月眉眼帶笑地又扣了扣門,“心月,姐姐同你說過,這人世間所有的分離,皆是爲了久別重逢。如今你們久別重逢的喜悅,你竟不想要同我們一道分享嗎?原來,在心月眼裡,姐姐和你哥哥嫂嫂這般至親之人,如今也變成疏離你們之人了?”
被江心月捂住了嘴,他也聽得真切,朝江心月點點頭。聽江浸月這樣說,江心月也動搖了,鬆開手上前去開門。
看到站在門外的江浸月和江明朗,江心月側身讓他們進來,嘴裡小聲道,“姐姐,哥哥,我並未這樣想。”
進得房門,江浸月看到站在書房和小廳交接處的人,上前盈盈萬福,“民女拜見五殿下,請五殿下萬福金安。”
若不是江明朗適才已聽青蓮說起,這會親眼見到眼前人是朱慈煥也還是無比訝異。江浸月這樣一五一十地見禮問安,他也不敢做次,上前給朱慈煥行禮。“草民見過五殿下。”
朱慈煥趕忙上前扶起江明朗和江浸月,擺手道,“浸月姐姐,朗哥哥這是作什麼?如今我早就不是什麼皇子,受不起你們這樣大的禮。”
江心月站在一邊看江浸月和江明朗還是那般有規有矩,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江浸月卻道,“五殿下此言差矣,雖然先帝駕崩,京師也先後被李自成等流寇和滿洲韃虜侵佔,但福王已在南都被推爲監國,我們大明覆興之日也不遠了。”
朱慈煥低了眸光,江浸月一時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浸月姐姐,我們大明王朝,竟真的亡了。”
聽出朱慈煥言語裡的悲慟,江明朗顧不上禮節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有何不可面對的?如今福王被推爲監國,若是繼承了皇位,你還是你的親王。”
江心月卻不依了,橫亙在江明朗和朱慈煥中間,卻看向江浸月朗聲道,“姐姐和哥哥都說錯了!憑什麼是福王繼承大統?論資排輩,該是走散的太子殿下登上皇位纔對。即使退一萬步說,慈煥哥哥和三殿下還有在杭州的潞王都更加有資格繼承皇位,怎的就輪到只知道難逃到南都享福的福王頭上去了?”
江明朗搖搖頭,爲江心月如此說話感到有些頭疼,“心月,你這樣說便是錯了。福王是神宗之孫,倫序當立。而史可法大人覺得是有七不可: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也。而潞王常芳,神宗之侄也,也是賢明當立。不過你向着五殿下,會這樣說也不足爲奇。”
這席話惹得江心月一跺腳,不服,撅了嘴背過身去不看江明朗。朱慈煥明白江明朗說的是事實,在那時的情況下,鳳陽總督馬士英便會用這樣的理由來鋪路。
江浸月並未開口,江明朗只好自己替自己找臺階下,不願惹江心月不開心,“不過聽說也是馬士英和阮大鋮密謀主立福王,詢問史可法大人的意見,史大人以‘七不可’告之。正因爲這樣才使得他們與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傑發兵送福王至儀真,史大人被迫同朝臣前往迎王。這才輪的上福王做了監國。”
看了看江心月憤懣不平的表情,江浸月無奈地過去關上門,回身嚴肅道,“明朗說的不假,連心月也知道其中的微妙關係。若是當時太子殿下和三殿下五殿下在南都,論位分論口碑自然是排幾輩子也輪不上福王來繼承大統。可如今的局勢,豈是你一個小姑娘家理得清的?五殿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不容易排除萬難前來與你相見,你都還知道把他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了去以免惹來殺身之禍。要是南都的福王和閹黨一族知道五殿下現下人在揚州,你說到時會招來何種可怕的禍端?”
從未想到這一層利害關係,江心月只知道不能讓別人知道朱慈煥在她這裡。她只是害怕南都的人知道了會把她的慈煥哥哥接走,這樣一來她就見不着他了。卻不知道江浸月會說出這樣令人後怕的設想來?
嚇得江心月摟住朱慈煥的胳膊,生怕他憑空消失不見了。“我哪裡知道這些,我只怕你們知道慈煥哥哥在這裡,會把他送到南都去,我才把他藏起來的。這下可好了,慈煥哥哥,哥哥姐姐不把你送去,反而是你自己飛蛾撲火去了。”
朱慈煥哪裡會相信江浸月所說的這些假設,說出自己原來的想法,“皇叔怎會如此待我?浸月姐姐該是多慮了,我之所以冒險來到揚州,便是想要見一見心月妹妹,讓她知道我還活在這人世間,並沒有拋下她。然後我再擇日前往南都去見皇叔,宮裡的太監有的也逃到了南都,他們認得我,自是不會非難我。呆了這幾日,我明日也該啓程前往南都了。”
“不行!”這不容置疑的聲音竟不是江浸月先說出,而是江明朗。
只見他斂去所有的久別重逢的笑意,朝朱慈煥鏗鏘有力地大聲否定了他的計劃。江浸月聽江明朗說的如此急切,知道他該是想到了其中的厲害,便不插話等他往下說。
江心月趕忙點頭贊同江明朗這聲反對,又緊了緊握着朱慈煥胳膊的手,聽江明朗繼續說着。“煥弟弟,不是我貶低你的影響。你不過是沾了先帝的榮光,出生高貴被封了永王。但你並沒有培養起支持自己的勢力,哪怕是一支親兵隊伍你都不曾有,更別說與你爲好的朝臣或是地方官了。今日的南都,已然不只是舊時的陪都這般簡單了。你是京城逃逸時走散的五皇子,昔日的永王殿下,並不是今時今日複雜局勢裡還得到承認的親王了!如今你貿然前往南都,不是自投羅網嗎?閹黨一族力保福王爲監國,意圖極其明顯,他們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些欣慰地看着她的弟弟已然會把當下的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了,江浸月自然讚許,心裡卻難免悽然。“明朗所言不虛,我不知道五殿下來到揚州之前受了多少苦難,也不知道你此番意欲要前往南都會受到多少威脅。但我敢肯定,這一路上,你定看得到天下蒼生已經被這戰亂連天禍害得不淺。你是明朝正統,福王也是。當下的權利在閹黨手裡,東林黨人處處受排擠,豈能空出心思來護佑你?”
越聽心裡越慌得厲害,江心月擔心地朝朱慈煥一直搖頭,“慈煥哥哥,你也聽到了,哥哥和姐姐說的這些不過是細枝末節,指不定南都真正的局勢是何樣的複雜呢。若是你一定要去南都,不是去送死嗎?”
朱慈煥年紀比江浸月和江明朗都小,自然考慮的沒有他們這樣多。現下聽他們這樣挑明,也有些舉棋不定了。“按照浸月姐姐和朗哥哥這樣說來,我該如何做纔好?”
聽朱慈煥這樣問,江心月立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江浸月和江明朗,“姐姐,哥哥,你們快想想辦法,千萬不能讓慈煥哥哥以身試險,再陷險境了纔是。”
這下江明朗哪裡有法子,只好同江心月一般把目光落在江浸月身上。三人的目光悉數落在了她的身上,江浸月也覺得有些慌亂了,面上卻依舊冷靜。
沉思一會,江浸月的眸光亮了起來,朝朱慈煥他們三人靠過去用只有他們三人聽得到的聲音輕聲說出自己的主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