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久,江浸月來到了城東郊外,依稀可辨的楊柳堆煙裡,有兩座打理得新整的圓墓。原來竟是江浸月父母的墳陵,依山傍水的雅緻。
時光已然翩然輕擦,天空依舊明亮,好似又悄悄地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掛着皎月的夜晚……
江浸月的母親柳青青生前喜靜,嫁與江之望做了商人婦之後,卻漸漸地融入商海沉浮裡面,心甘情願地做江之望守在身後的人。後來因着一次出海到附近的小島收購大批珍珠遇上海難,一船的人全部遇難,無一倖免。
那時候,江浸月才十三歲,江明朗才十一歲,而江心月更小才九歲。
一時之間,江府失去了可以支撐起天地的當家主人,而江浸月更是連及笄之年都沒到,就在很多人覬覦江家的地位和財產要有所動作時,江浸月攜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小小的人,憑着那一鼓作氣的決心,三人俱是一襲白色的孝衣直挺挺地站在那年花外樓,柳下舟的美景中央,一臉無所畏懼地等待那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花事未了。
便是在江府上下亂做一鍋粥的時候,安伯踏着風化的雪月腳步堅定地走進江府,一眼就看到了與柳青青相似的眉眼。果然如她一般,那般孤傲地站在那裡,不容侵犯。
安伯的心跳動地越加地快起來,看着那三個小孩緊緊地牽在一起的小手,和一臉無所畏懼地站在最前頭的江浸月,臉上綻放出了安心的笑。青青,果真不愧是你的孩子,我安雪晨發誓,會爲你好好地照顧他們。這樣,你是不是就可以安息了?
面無表情地打退了所有妄圖趁虛而入的人,安伯拿出一封有着娟秀筆跡的信。上面是柳青青生前給安雪晨寫好的託付,竟是覺得會有今時今日的事情般瞭然於胸。
那些美麗的字體,字字句句皆是如何安排粉晴軒的事宜。上面果真是江之望獨有的印章,白紙黑字,黑字紅印,都是一清二白的條理清晰。
滿院子的人無法只好都收了聲,無奈不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換上一臉的笑意,有人口中說道,“原來江老闆和江夫人把粉晴軒和江府都託付給了安管家啊。所謂不打不相識,以後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儘管開口。今日多有冒犯,還希望安管家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就此告辭。”一口氣說完立馬夾着尾巴全部逃走了。
原來安雪晨就是那個名滿江湖的孤身大俠嗎?怎會搖身一變成了江府的安管家,江浸月三姐弟妹口中的安伯了呢?
安雪晨隨即換上慈愛的微笑,拖着沉重的步伐朝江浸月他們走去,輕輕地蹲下來,柔聲開口道,“孩子們,對不起,是安伯來晚了。”
最小的江心月聽到安伯柔聲的話,看着他慈愛的笑,一下子放開緊緊握着江浸月的手,撲進安伯懷裡,大聲地哭起來。
而江明朗也只是看江浸月一眼,不安地看了看安伯,最後還是鬆開江浸月的手走上去,無比堅韌的模樣,“安伯,請您教我武功,等我學會了,他們就不能欺負姐姐和妹妹了。”
江明朗一臉的理所當然,映着江浸月一言不發的臉,在清冷的月光下,擲地有聲。
柳青青留下的信簡短明瞭,該說的都說了,卻還是獨獨不肯多一字一句關於安雪晨的話。
在無數個月夜,安伯反覆翻看那些依舊娟秀清晰的字跡,蒼老的手指停留在那一句“對不起,望珍重”,反覆的摩挲。一時間,眼裡佈滿霧氣,卻依舊瞬間清晰。
有時候路過安伯房門看到安伯那般黯然神傷的表情,江浸月竟覺得露從今夜白了。
江浸月常常看着安伯不求回報地擔起教導他們的責任,懷疑世間卻會有如安伯一樣癡念的人?難道僅僅是因爲孃親的一飯之恩銘記至此,今時今日,果真是本着報恩的心理來到這裡嗎?
滿目繁華的京城,也是絕不了安伯對孃親的繫念嗎?
是起風了嗎?怎的會這樣冷,江浸月呆呆地看着父母的墳墓,只剩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悲哀。
每次只要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江浸月都只是憋在心裡,在他們面前,隻字不提。若是實在很難受,她纔會來到父母的墳邊,獨自站上一會。大部分時候也只是站着,孤獨的背影在絮絮的柳樹下,和着遠處吹來的風,越加黯然起來。
除非實在憋不住了,江浸月纔會輕輕撫着碑上的字,淡淡地問一句,“爹,娘,你們還好嗎?”說完輕擡起頭淡淡地望望天際,又開口說道,“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其實,我們很好。”
自始至終,從未提及自己的傷悲。
這次站得久了些,她也只是偶爾跪下來拔一拔墓前的小草。一不留神,天就黑了。江浸月只好打道回府,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覺得累了。若是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動搖了,粉晴軒或許就真的要毀於一旦了。
路過二十四橋的時候,江浸月停住了腳步,一時忘記了前行。朝清幽的河面望去,河面上泛着幽幽的光,心裡的漣漪也跟着蕩了起來。
看了一眼橋邊的紅藥,江浸月腦海裡閃過了那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爲誰生?”的詞句,眼裡驀然泛起了晦澀的笑意。
江浸月當下一躍翻身坐在石橋的欄上,伸出腳面向河面,一晃一晃的擺動,隱約可見緞面繡花鞋上那一朵朵潔白的瓊花,小巧雋秀。她全然忘記了要回家這件事情,只是一味地越過水霧飄渺的河面,向對岸尋找些什麼。
急急趕來的江明朗看到這樣的情景,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定定地站着看自己的姐姐落寞的背影。隨即細細地嘆了口氣,姐姐果真是去看爹孃了。
透過那抹哀傷的孤傲,江明朗尋找他平日裡最熟悉的清麗。“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雅然景緻現今是看不到了,可現下看到姐姐全然不顧形象地坐在橋欄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雙腳。
皓潔的白,隨着朦朦朧的夜色,竟把月光的清輝也遮住了幾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姐姐坐在月下的那抹孤影,原來竟是比陰先生說的那些大道理還要飄渺。江明朗無端端地就害怕起來,早一刻抑或晚一刻的躊躇,害怕他要是再不上前,姐姐便會掉進那幽幽的河水裡面了。
江浸月調皮地抱着圓柱形的橋欄,聽見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卻也不回頭。怕嚇着江浸月,江明朗只好停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先叫一聲“姐姐”。
見江浸月雖不回頭,可是也知道她定然是知道了自己的到來。江明朗才接着走上前去,“姐姐,爲何這樣晚了,你還不回家去?”
江浸月還是不回頭,靠着橋欄,“誰叫你這個臭小子不早點來接我啊?”話語雖是聽上去好似責備,語氣卻是疲憊。
搖搖頭走近江浸月,江明朗換上輕哄的語氣道,“好姐姐,是我不好,不應該這麼晚來接你的。”
江明朗轉過江浸月的身體面向自己,彎了彎好看的眉眼笑着道,“走吧,姐姐。我們回家去,要不心月和安伯該擔心了。”
江浸月虛無一笑,馬上換上神采奕奕的表情,“好啊。”鬆開抱着橋欄的雙手,死皮賴臉地張開雙臂,示意江明朗蹲下背起自己。
假裝無奈地翻翻白眼,江明朗撅撅嘴,“就知道,上來吧。”
輕巧一跳,江浸月牢牢地鎖住江明朗的脖子,“走咯,回家去羅。”還配合着叫了一聲又一聲的“駕”,惹得江明朗一臉無奈,“姐姐,你還真把我當你的坐騎啦?”
江浸月嘻嘻地笑了一聲,“讓你做本小姐的坐騎還擡舉你了,快點,快點。”
屁股被江浸月毫不顧忌地拍了幾拍,惹得江明朗只好把江浸月往上拋了一些,“姐姐你最近可是吃多了?怎的變得跟頭小豬似地那麼沉。”
其實,江明朗揹着江浸月只是覺得比以前瘦了許多,卻暗自揣着不說出來。
果然換來江浸月的一陣不滿,空出左手戳了戳江明朗的額頭,拉過江明朗的耳朵,惡狠狠地說道,“江明朗你說誰胖呢?你是想死還是不想活了?”
江明朗趕緊討饒,“好了,我的好姐姐,我錯了還不行嗎?你弟弟我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英俊少年。揹着你還被你施以毒手,辣手摧花,你不覺得太殘暴了些嗎?”
聽到了江明朗如此自誇的話,江浸月才嘻嘻笑開,摟緊江明朗的脖子把頭埋在江明朗的脖間無比開心地說道,“是是是,江大公子你是玉樹臨風、丰神俊朗、風流倜儻的翩翩美少年。是我不識擡舉,行了吧?”
姐弟兩一路上嬉笑怒罵地拖着長長地影子前行,江浸月說的累了,就趴在江明朗的背上,悠悠地慵懶,“明朗,今日你沒有惹陰先生生氣吧?可有把安伯教的劍法都學會了?還有你的《史記》是否看完了?你……”
江明朗臉上帶着笑,江浸月卻看不到,“好了好了,你可真囉嗦。我都把課業做完了劍術練會了纔過來找你的。你再這麼嘮叨下去小心變成老太婆,姐姐……”
說得久了卻沒有聽到江浸月的反駁,江明朗竟是自然地停下來,知道江浸月肯定是睡着了,就暗自快步走回去卻保持着安穩不讓江浸月感到顛簸。
皎月的光輝越來越遠,一路靜默地回到江府。
小心翼翼地把江浸月放置在寬大舒適的牀上,江明朗伸手拉過被子給江浸月蓋過,頭也不回,“青月,你晚上要多留個心眼,注意姐姐是不是睡不安穩做噩夢。”
江明朗轉身欲意離開,卻又想起什麼回過頭看了一眼青月,“還有,記得煮好安神茶給姐姐備着。”
青月始終都是低着頭溫軟應聲,不敢看江明朗的眼,直到江明朗灰白的袍角消失在門廊盡頭,她才擡起頭癡癡地看着。隨即馬上走到江浸月的牀前,看着江浸月安靜的睡顏,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小姐,你什麼時候纔可以真的一夜無夢?”又拉過翠綠色的錦被,看看沒什麼特別的地方纔合上房門走出。
斜光到曉穿朱戶,徒留一夜的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