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終究都會有往後。不管那個往後,是已知的美好,還是尋求的待續。
——任良
碧藍和菊青早已退了下去,江浸月讓青荷帶着任辰到別處去玩了。轉身看見任良在迴廊站着,江浸月便站着不動,心裡篤定任良必定會走過來先同她說話。
菊青已然引了任良去把手上黏乎乎的東西洗走,可任良低眼看了看手心,忽然覺得洗不乾淨般。擡眼看到江浸月在迴廊站着不動,任良動了動腳,終究還是走過去同江浸月比肩而立。
待任良走到她身側,江浸月看向他微有不甘的眼,只好不再逗他。“你爲何不問我?”
這句話讓任良有些無所適從,一時無法開口。江浸月索性往前走去,“今日不是還要賽龍舟嗎?你還不快些去看?”
任良跟上江浸月的腳步往繞過庭院,賽龍舟不過是當時楚人因捨不得賢臣屈原死去,於是有許多人划船追趕拯救。他們爭先恐後地追至洞庭湖時依舊不見屈原蹤跡,但這也正是龍舟競渡的起源,千百年來每年端午節都會有划龍舟以紀念屈原。借划龍舟驅散江中之魚,以免魚吃掉屈原的屍體。
遇見幾位丫頭端着剝好的糉子拿到水榭給任辰食用,兩人到了水榭,江浸月停住腳步站在水榭外不再往前走。
江浸月不說話,任良只聽得從水榭裡傳出青荷制止任辰把未剝開的小糉子丟到湖裡。任辰嘴裡興奮地說着,“青荷姐姐,我這是要餵魚。不然那些魚要把屈原吃掉的。”
惹得青荷掩嘴不停地笑,不得不解釋 ,“辰兒小姐,荊楚之人在五月五日要煮糯米飯或蒸糉糕投入江中,不過是用以祭祀屈原。爲恐魚吃掉糉子,才用竹筒盛裝糯米飯擲入河中,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便漸漸用糉葉包米代替了竹筒。 這可不是因爲害怕魚把屈原吃掉,而且我們今時今日並不需要這樣做了。”
任辰只好“哦”了聲,收回手乖乖地坐着吃糉子,青荷這才舒了口氣。
無奈地搖頭,任良覺着任辰真是時而聰明時而愚笨了。轉眼看見江浸月也在一旁微微地笑着,眼裡落滿了水波晃動的點點星光。
知道任良在看她,江浸月並未斂去笑意,一眼望進任良溫潤的眸光裡,“我並不曾忘記答應過你的生辰禮物,現下我只能先說一聲生辰快樂。待到晚上我們都回了府,府裡上下飲了雄黃酒,我才能把備好的賀禮送與你,如何?”
他的生辰,其實好些年沒有過了。現下玉兒也找到了,他卻還是無法面對這樣悲傷的日子。適才任夫人讓顏如玉陪她一道去佛堂,任良心下明瞭,是爲何事。
而他卻無法在這青天白日裡,站在她的對面,同他的玉兒妹妹解釋一些話。他的玉兒妹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鬧着吵着要他帶她去看賽龍舟的丫頭了。
任良神色有些詫異,終於還是點了頭。他沒想到今年的生辰,第一個同他說“生辰快樂”的人,是江浸月。本以爲她早已忘了她答應過他的東西,他也失了期待。如今江浸月這樣說,便表明她從未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
任良隨後去了府衙,江浸月隨顏如玉一道出去與城裡的夫人們遊百病。
因着端午和芒種兩大節日疊在了一塊,揚州城裡顯得尤爲熱鬧。各家各戶早早在端午這日無一步灑掃庭院,掛艾枝,灑雄黃水,飲雄黃酒,激濁除腐,殺菌防病。
從柳青青嫁入江府之日起,每年凡芒種這日,江府上下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就是夏日了,衆花皆卸,花神退位,便再無那般繁華多姿的花間百態了。
揚州城裡祭餞花神,不過是爲了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寄託百姓對美好的追求罷了。又因坊間流傳有“花王掌管人間生育”之說,所以每年的花神廟都有數不勝數的婦人結對前來拜花神,希望可以子孫繁衍,多子多福。
來到花神廟,只見早已有許多婦人在跪拜了。江明朗護着青月站在廟門外,伸手圈起青月護着,擔心人多青月被磕着碰着。“我早說了不用來,你身子這樣顯了還要來拜花神,讓我如何放心讓你自己進去?”
話音一落,江明朗就要護着青月打道回府。江心月也被花神廟聲勢浩大的陣勢嚇着,幫了腔同江明朗擁着青月便要轉身離去。
青月慌忙拉住江明朗,搖首不依,“老爺,心月,今日不僅是端午,還是芒種。往年是姐姐作爲一家之主前來祭拜,如今我是江府的當家女主人,就不該擔得起這般身份嗎?”
這番話說得在理,愣是江心月也不好反駁。萬福在一邊站着,也插不上話。
看到青月朝她使眼色,江心月只好妥協,“哥哥,便依了嫂嫂這一次吧。有青蓮同我在左右護着,出不了太大差錯。你是江府老爺,自然不好入內,我們速去速回就是了。我保證,定不會讓人碰到嫂嫂分毫!”
江明朗無法,最後不得不鬆了口,眼神掩不住地擔憂,“那我們說好了,你們速戰速決,我就在廟外等你們出來。心月,你可千萬要護着你嫂嫂,可不能碰着摔着了。”
未免覺得江明朗小題大做了些,青月信誓旦旦地點了頭。
這番景象直讓走來的江浸月笑出了聲,“雖說你緊張青月母子是好事,可芒種祭拜花神這樣大的喜事,你着實是不該攔着的。更何況青月是以江府當家女主人的身份前來替江府祈求多子多福,是擔着多大的福氣啊,你還處處阻攔了去。”
聽得江浸月的聲音,青月心下一喜,回身吟吟笑着,“是姐姐來了。”
上前握過青月的手,江浸月帶笑頷首,“可不就是正好趕上了,能看這出伉儷情深的好戲呢。”
不管江浸月的打趣,江明朗彎了彎好看的眉眼笑開。江心月推了推江明朗的胳膊肘,挑挑眉,“這下好了吧?姐姐也來了,有姐姐作陪,你該放千百個心了吧?”
說的江明朗連連笑着點頭,看的青荷不禁掩嘴莞爾一笑。青蓮挎着拜祭用品站在一側,也嘻嘻露了笑。
隨後上前來的是顏如玉,江心月和青月並未忘了規矩一一同顏如玉福了福。顏如玉本不打算來祭拜花神,前後想了一番,還是同江浸月一道來了。
移眼看到顏如玉手上拿着的扇子,惹得江心月揚起手裡的扇子笑道,“今日四大名扇可真是湊齊了呢。”
江心月此話一出,顏如玉巡視一圈,可不就是四大名扇齊聚這花神廟外了?她手上拿着的是江蘇的檀香扇,江心月手裡拿着廣東的火畫扇,江浸月拿着四川的竹絲扇,而青月手裡的,正是浙江的綾絹扇。
也不知何故,這端午和芒種碰到了一塊,日頭漸漸熱了起來,女子手裡的扇子也是花樣百變。
幾人又說了幾句話,才一道進了廟裡跪拜。王子佩站在廟裡的大紅柱子邊,把剛在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進了廟門,青月被她們簇擁着護在中間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青月笑着擡了眼,便看到王子佩一直站在那裡。
青月明顯一愣,下意識地緊了緊江浸月握着她的手。江浸月察覺出青月的不安,隨她去看,只見是王子佩一人立在那看着她們走進來。
王子佩臉上帶了不明朗的笑在看着她們,青蓮心裡一涼,加快了腳步上前側着身子擋住了青月。
並未過多介懷青月和王子佩的相逢,江浸月輕拍青月的手背,朝王子佩微微頷首。看到江浸月這般反應,青月莫名覺得心安不少,揚起臉滿臉笑意地朝王子佩點頭示意。
王子佩見江浸月帶動了青月笑着同她打招呼,隨意一笑算是回了禮,轉身去看別處,不再看她們。
跪拜過花神,江浸月說要去找林大夫,囑咐青月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也不讓青荷跟着,交代讓她同顏如玉她們一道回去。
青荷轉身去尋,哪裡還見顏如玉的身影?也不敢多問,只好先行回任府去。
同江心月出了花神廟,馬車邊並沒有江明朗的身影。江心月問了萬福,萬福答說是林伯讓人來尋江明朗回粉晴軒,說是有些事情要處理。
江心月才點了頭,在廟外的人潮洶涌裡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顧不上同青月說,跑着追了過去。
青月哪裡見過江心月會有今日這樣魯莽的舉動,忙讓青蓮和萬福快些跟上去看是怎麼一回事。
只剩下青月一人站在馬車邊,心裡難免着急,靠在馬車邊焦急地等待着。等了好一會,並不見他們回來。等得有些百無聊賴,青月扭頭看到花神廟外圍的大片花田,那裡竟種滿了迎陽花。
想着離得不遠,青月一人撐着腰慢慢走到花田那去想要在近處看看花的姿態。走近花田,青月才注意到花田左邊還種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樹,右邊纔是連成一片的迎陽花。
青月停步一看,花田邊除了她,竟還有別的女子在。只見那名女子垂下的手裡,也拿着一把上好的白色絹扇。
眯眼認出那個背影,青月正要喚出聲,卻聽得那人出神地望着左邊的桑樹開了口。“婉孌不終夕,一別週年期。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
不需費力去想,青月也知道,揹着她的女子嘴裡唸的是《七日夜女歌》。她念這首詩時,語氣透着些許哀涼,正如詩歌裡的女子那般心境吧?因爲會少離多,所以朝思暮想。而最後的一個詞“懸絲”,正是懸思的雙關。
青月竟覺得挺着個大肚子站在花田邊有些累了,她眼前的女子一樣身處於千丈紅塵,一樣同她一般,從茫茫人海里走了出來。
暫時不去看右邊的迎陽花田,青月移眼去看左邊的桑樹,那些長得茂盛的桑樹上結滿了桑葚。有的桑葚還是嫩時,同桑葉一樣是青青的顏色,不用嘗青月也可想象那酸的味道。
看着有些還未成熟的桑葚,青月突的想吃一些味酸的嫩桑葚了。這樣想着,青月微微嚥了咽口水,有些艱難地要邁出腳步去靠近揹着她的女子。
提腳走出第一步,青月也開口說了話,“王小姐,沒想到會這樣巧,你竟也在這。”
聽到有人同她說話,王子佩只是回頭去看。待看到來人是青月,頓時有些驚訝。
王子佩張了嘴並不叫青月“江夫人”,也並未帶了一些看待一府當家主母的眼神去看青月。她只是斂着眼簾去看那些成熟了泛着紫紅色的桑葚,語氣聽不出好壞地回了青月句,“可不就是巧了。”
青月不再往前走,站在邁出第一步的原地,低了眼去看那些完全成熟的桑葚。她看到,那些成熟的桑葚是好看的紫紅色。若是完好無損的話,該是質油潤,味甜汁多,酸甜可口的好吃食。
有好些小鳥嘰嘰喳喳在結滿桑葚的桑樹上來來回回地盤旋飛行,時不時啄食紫紅色的桑葚。聽得滿耳的歡悅之音,青月嘴角一時又佈滿了笑意。
帶笑看了會啄食桑葚後飛來飛去經久不散的小鳥,青月還是可以感到縈繞在她和王子佩周圍的氣氛微微令她有些不自然。她心下明白,王子佩還是同以往一般,並不待見她。
不願兩人這般尷尬地站着,青月又張嘴說了句,“這些桑樹長得可真好。”說完這句青月自己都想要笑,明明她是在看誘人的桑葚,爲何一開口誇的卻是桑樹?
這句話入了耳,王子佩終於轉過身去看青月,似有若無地哼了一聲,“桑樹不論大小,樹心總是空的。”
對於王子佩的這句話,青月面上有些訕訕,只能伸手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王小姐此話倒是不假。”
王子佩看到青月在同她無意碰上時的拘謹,還有隱隱的害怕,都在青月一臉慈愛地撫摸隆起的肚子時,悉數化作了安靜恬淡的反應。
只覺得看見青月這樣的慈愛甜婉有些刺眼,王子佩眼睛微疼,迅速轉身不再看那片桑樹,對着一大片的迎陽花田。“你身懷有孕,實在不該孤身一人離開他的視線,讓他擔心。”
從未聽過王子佩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青月並未把附在肚子上的手垂下。她的孩子,讓她覺得安定。“我在廟外看到這裡種了迎陽花,動了心思想來看看花開的姿態,卻沒想到竟還沒開花。”
確實是都沒有開花,王子佩定了神思仔細去看。她們眼前的這一大片迎陽花,一律含羞地結着大大小小的花盤,並未有任何要開花的跡象。“這些迎陽花,不到秋日,怎會盛開?如今結了花盤,已實屬不易了。”
聽王子佩這樣一說,青月認真地辨認那些迎陽花,才發現真的是秋葵。握了握手裡的綾絹扇,青月垂了眼,今日是芒種呢。“也是,再晚也是待到七月,這秋葵便也會開了。那時的花朵必定會開得大而嬌媚,顏色也會五彩斑斕。”
哪裡會理會青月的憧憬,王子佩把絹扇舉至胸前,看似扇了扇又垂下了。“可這秋葵卻是一種朝開暮落的花,一般人說的‘昨日黃花’,便是以秋葵爲寫照。”
青月偏院裡種下的迎陽花並不是秋葵的花種,所以她並不曾見過朝開暮落的秋葵。按王子佩的說法,眼前的秋葵不過只是迎陽花花種裡的一種,還是花期極短極短的那一類。
懶懶地擡了眼,王子佩發現青月眼裡有些哀嘆意味,她極爲喜愛迎陽花嗎?
順着王子佩的話茬,青月勉強接話道,“今日是芒種,每一個月的花神都不一樣。迎陽花的花神相傳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李夫人的兄長李延年曾爲她寫了極其動人的詩歌來吟唱呢。”
說着這些話,青月臉上浮了笑。那是她的偏院裡第一次開滿迎陽花時,江浸月和江心月一臉欣喜地拉着柳青青一道去看。柳青青眉眼帶了笑,看他們對着迎陽花嘻嘻地不停在笑。
江心月纏着讓柳青青唱《佳人歌》,正是李延年寫李夫人的這一首。柳青青敵不過江心月的死纏爛打,便開口淺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清唱的柳青青舞動着繡了青青柳葉的衣袖,體態輕盈地翩翩起舞。歌盡舞落之時的一個回身,她便看到站在院門處的江之望和江明朗二人。
隨着柳青青的目光去看,青月看到江明朗身上落滿了閃亮的榮光。青月只當是,江明朗這樣的明朗少年,生來自帶榮光萬丈。
如今想到這些畫面,青月只覺着真的好似一個夢到醒不來的夢呢。是否是他們的幸福,輕的太過沉重了?
目光從眼前的迎陽花花盤上移到青月臉上,王子佩並不斟酌自己的語氣,不輕不重道。“那不過是因爲李夫人極早逝,短暫而又絢麗的生命,宛如秋葵一般,所以世人才以她爲七月蜀葵的花神罷了。”
眼皮忽然跳了跳,青月舉手去摸,是右眼。不知爲何,聽到王子佩這番話,青月心裡有些不舒服,她有些慌張地低頭看了看隆起的肚子,怎麼會有隱隱作痛之感?
話音一落,王子佩顯然也覺得自己說這些話,着實欠缺妥當。不得不擡了眼皮去看一眼青月的反應,她這些話可否刺激到青月了?不然青月的臉色怎會有些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