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中庭裡,挽着雙丫髻,着清一色粉色衣衫的丫環皆是腳步匆忙,但還是亂中有序。丫鬟們的手上端着的紅木端盤,上面放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相同的,一一地錯過不同的人奔向自己原本要去的地方。
迎面走來了一行十人,有條不紊地尾隨爲首一位上了年紀的姑姑,那姑姑看上去該是平日裡極少言笑的人。只見她微微地用手提着暗色的裙襬,眉梢帶了些許的笑意,到了要進去的門前,停住不動。
停在她身後的丫鬟會意,趕忙上前伸出手敲了敲姑姑跟前的那扇門。“姑姑,您請稍等,青蓮先給您敲門。”自稱爲青蓮的丫鬟好不容易壓住了心裡的起伏,收起往日裡跟在三小姐江心月身邊的活潑,畢恭畢敬地對上了年紀的姑姑低身說話,態度謙恭。
這樣說着,青蓮雙丫髻上插着的步搖隨着敲門的動作一晃一晃地動着,隱約可見的貴重。那晃動的步搖上刻着的“江”字,跟着若隱若現。“大小姐,您在書房嗎?莫言姑姑親自來和您報喜了。”
如此說了一番,那扇門果真被人打開了。門後很快地閃出一張秀氣逼人的臉蛋,同樣身穿一身和青蓮她們一樣的粉色衣衫,只是外面加了件雲錦的披衫,吟吟地笑道,“青蓮,你這難得收斂一回,莫非真是有了什麼大喜事不成?”
青月移眼看到爲首站着的姑姑,只是看着她不說話,這下青蓮也捏了把汗,生怕姑姑生氣可就不好了。青月立即斂了斂臉上的靈動,換了恭肅的神色,低身道,“真是姑姑來了,青月還當是青蓮唬我的。姑姑莫怪,是青月失了禮數了。”
揮了揮手,姑姑擡眼看進屋裡,果真看到大小姐江浸月坐在書桌後面低頭翻看賬本,眉梢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於是擡腳走進屋內,江浸月瞧見了她,放下手裡的賬本,繞過紅木書桌,走到姑姑跟前站定,笑着說,“果真是莫言姑姑來了,我這正想着青蓮平日裡閒來無事,怎會拿莫言姑姑來和我開玩笑。”
身後的丫鬟跟進來一一排開列在兩邊低眉順目地站好,每個人都低着頭,不敢再莫言姑姑面前造次。看到江浸月走過來,整齊劃一地給江浸月行了萬福,“大小姐萬福。”
給江浸月問了安,青蓮站在青月旁邊,一擡頭就落盡青月含笑的眼裡,剋制着想要和青月說出要來報的什麼好消息的衝動,可又不好說悄悄話。
莫言姑姑看了一眼一身翠色襦裙的江浸月,不施粉黛,不畫細眉,就連那頭墨發也只是隨意地掠過綁在腦後,餘下的散開在背後,垂順柔亮。整個人就如那出水芙蓉般清麗自然,就算是不言不語,讓人見了也有一種極其放鬆和舒服的感覺。尤其是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放佛有種魔力一般,讓人無法在她面前失了不知由何而來的那股子信任。
沒來得及打量了一番江浸月上下,莫言姑姑彎腿行了個萬福,把江浸月嚇了一跳,趕忙伸手攔住,“莫言姑姑這不是折煞浸月了,好端端地爲何給我行禮?要論起輩分來,該是我給莫言姑姑行這個萬福纔是。”
邊伸手扶起莫言姑姑,江浸月邊低身回了個萬福,莫言姑姑虛扶着江浸月的手腕站好,終於是露出了一抹笑來,“恭喜大小姐,三小姐大喜了。”
聽莫言姑姑這樣說,江浸月眼裡的笑意更盛,生怕是自己聽錯了,剛要開口進一步詢問。窗外低低地飛過了一隻喜鵲,讓青蓮看到了再也忍不住,嘻嘻地對着青月笑了笑,用手擋了擋嘴邊低聲說道,“青月姐姐,你瞧大小姐還不信了。”
青蓮藏不住話,笑顏盛放着對江浸月說道,“回大小姐的話,姑姑說的話千真萬確,小姐是今早大喜。姑姑本是要給小姐教習《女則》來的,小姐忽的就說肚子疼,姑姑一問,才知道是三小姐大喜了。於是吩咐廚房熬了紅棗稠湯,已經端過去讓小姐喝下了,現下小姐正在榻上歇息。姑姑就帶了我們過來給大小姐報喜了,這還不值得恭喜大小姐嗎?”
等到青蓮把話說完,江浸月才一臉明瞭地笑了笑,扶着莫言姑姑到廳中的椅子上坐好,“有勞莫言姑姑親自跑一趟來告知我這大喜事了,心月大喜,確實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莫言姑姑微頷首稱是,江浸月知道莫言姑姑前來並不是爲了告訴她江心月大喜來月信如此簡單,於是擡首對青月笑着說道,“青月,你趕緊帶了她們去看一看心月可否還有哪裡感到不適。這春寒料峭的,若是心月還是覺得肚子不舒服,青蓮你就給你小姐灌了熱水放進油布縫的水袋子裡讓她捂了在懷裡抱着,我想着她該是不願意在這春日裡還抱着手爐緩和的。青月,心月不喜食太甜膩的東西,你要敦促着心月把該喝下的紅棗湯喝下。青蓮,你記着千萬不要讓心月碰冷水。我和莫言姑姑還有話說,你們都先退下吧。”
得了江浸月讓她們退下的話,一衆丫鬟也不再逗留,跟着青月和青蓮兩人退了出去。書房裡就只剩下江浸月和莫言姑姑二人,還有窗外時不時低低地飛過的一兩隻來回盤旋的喜鵲,偶然地停留在中庭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上,伸出尖細的嘴啄一啄好似很快便會稀疏地吐出嫩芽的桐葉。“大小姐,三小姐既然大喜了,那離她嫁到京師冊封永王妃的日子也就近了。你看是我即刻給貴妃娘娘修書一封,還是等到粉晴軒給後宮進貢香粉之時,你再一道上稟陛下和貴妃娘娘好些?”
原來是爲了這個,江浸月依舊帶着笑,心裡也有了思量。看來莫言姑姑是迫不及待了,抑或是貴妃娘娘等不及了?低眉順了順襦裙因爲適才翻看賬本的動作而有些微的皺起的地方,江浸月擡起頭來時已經是一派清明的表情,眼神也不閃不躲,想着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莫言姑姑說的是,心月剛大喜,確實是該即刻上稟給陛下和貴妃娘娘纔是。可我想着心月和五殿下都還這樣小,不如再過些時日,等到了進貢香粉的日子,我們再一同上稟如何?”
倒是莫言姑姑並不覺得有他,開口答道,“大小姐說笑了,皇家的嫁娶,向來如此,哪裡存在什麼年紀大小的問題。大小姐莫是忘記了漢代惠帝劉盈的皇后張嫣僅有十歲便嫁給了惠帝嗎?再說三小姐又是自小由陛下欽定下來的永王妃,如今大喜,自然是該即刻上報貴妃娘娘的。”
這話倒是不假,惹得江浸月一時沉寂,明白莫言姑姑的言下之意,可她隨即想出了另一套的說辭,“莫言姑姑此話極是,若是我沒記錯,陛下當年欽定的成親年歲是心月及笄,而及笄的年紀便是十五歲。後來因爲父親和母親遇海難去世,陛下和貴妃娘娘體恤我們江府,生怕我們三姐弟妹無法過話,才改了賜婚的年歲,讓心月過了十三歲的生辰便嫁做永王妃。即便如此,如今還未到心月十三歲的生辰。即使是上稟了陛下和貴妃娘娘,恐怕陛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就改了聖旨不是?這樣一來,早說晚說,也就沒有任何的差別了吧?現下心月大喜,我明白莫言姑姑是真心地替心月高興,我也明白這兩年來莫言姑姑擔任心月的教習姑姑不辭辛勞,受了許多心月不懂事的氣,浸月在這替心月給莫言姑姑陪個不是。”
只見江浸月如此說完已經站起來低身給莫言姑姑做了個萬福,莫言姑姑知道江浸月是誤會她打着江心月趕緊和五皇子朱慈煥成親後她便可以離開江府,去過她自己想要過的生活的算盤,不急不徐地站了起來,慢慢地道,“大小姐多慮了,莫言豈敢有這樣的想法。三小姐生性聰穎,又豈是我這個上了年紀又出了宮的姑姑可以左右的?我這是知道三小姐大喜,一時高興暈了頭。要是讓大小姐誤會了些什麼,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看到江浸月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到她們姐妹情深,莫言姑姑心下有些不忍,改口道,“既然大小姐如此打算,也未嘗不可。那便等到了給後宮進貢香粉時一道上稟就是了。”
聽了這話,江浸月暗暗地舒了口氣,想着莫言姑姑雖然出了宮,可常年在宮裡養成的草木皆兵和小心翼翼注重細枝末節的習慣還是沒丟掉的。這些該遵循的禮數一樣不落,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了,直起身來,朝莫言姑姑璀璨一笑,“多謝莫言姑姑體諒,我明白莫言姑姑的難處。江府和粉晴軒定當按照陛下的旨意,一步都不會走錯,望姑姑放心。”
點了點頭,莫言姑姑收回寬大的交領上衣暗色袖口,雙手交錯地掩在身前,顯得整個人又恢復了一如當年剛踏進江府的那副不苟言笑,“凡事有大小姐操心,自然是出不了大的差錯的。只是如今我朝時勢大不如從前了,我們女人家也沒有資格去摻和前朝的事。但是陛下的後宮也是萬萬不可疏忽的,這一次宮裡下來的吩咐,還望大小姐一一上心。各宮娘娘提的要求,還是需要盡心盡力地去做到的。如今後宮裡貴妃娘娘看似一宮獨大,可又有多少人明白她一人的辛酸?皇后娘娘是一國之母,母儀天下自然是不必多說。袁貴妃娘娘自然也是好伺候的主,只要這次大小姐和往年一般循規蹈矩地伺候着,該是不會出事。這後宮安穩了,陛下才可花全部的心思在朝廷大事上,這樣一來,前朝的動盪也就顯得不那麼讓陛下頭疼了。”
知道莫言姑姑早年是宮裡掌管禮儀起居的尚儀局司籍,是尚儀局的最高女官,配備女史人數最多,多達十人。莫言姑姑以前在宮裡是田貴妃娘娘身前最爲倚重的人,江浸月也不好反駁些什麼,頷首道,“我明白,多謝莫言姑姑提點。”
不再多說別的話,莫言姑姑朝江浸月微點頭,先行離開了。江浸月走早書房門前目送她離開,那一身的暗色襦裙,彷彿承載了不爲人知的故事一般。隨着莫言姑姑遠走的腳步,變得悠遠,暗啞。
轉身走回書房,江浸月把紙窗悉數都撐起,明亮的光線一道道地射進來,細細地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未經雕琢的容顏,顯得越發地剔透。
撐在窗櫺上,江浸月順着中庭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望去,好似可以聽到弟弟江明朗在桃園練劍的聲音,透過一道道一檐檐的灰瓦白牆傳過來,落到了江浸月的院子裡,早就變得極輕極輕了。
彎了彎嘴,有好看的弧度顯出來。隨即心裡咯噔一下,江浸月難得的好心情突然冒出了無以復加的傷悲,教習姑姑莫言,是因有了年歲前年幸得貴妃娘娘跟陛下求情給放出宮來的莫言姑姑。
父親江之望幼時寄居京城時救過被一羣人圍追的微服出訪的當今陛下朱由檢的性命,陛下登基之後大力尋找江之望。覓得消息之後才知道江之望在揚州從事香粉買賣的行當,當即下旨,從今往後宮裡的香粉均由粉晴軒進貢。因此不得不說,粉晴軒今時今日所有的地位和尊貴,都是當今陛下給的。
書房裡響起幾不可聞地嘆息,江浸月當然明白。換言之,既然是給的東西,自然也會有被收回的一天。
江浸月想起小時候心月隨父親進宮上貢。曾在京城住過一段時日,五皇子永王朱慈煥與心月一起做過一陣子的玩伴,便童言無忌地向陛下開口指定要江心月做來日的永王妃。那時父親只是一味地說心月還小,且不敢高攀。誰知道陛下卻說沒關係,先定了下來等心月及笄之年再成親也不遲。再後來,不知道娘施了什麼法子,讓大家都閉口不提此事。可卻在爹孃遇到海難三年之後,不知陛下怎麼突然想起了這碼子事。不知是君無戲言,還是陛下真的重情義。這兩年雖說莫言姑姑是被放出宮來了,其實不過是變了法式不遠萬里地來揚州督導江心月宮中禮儀。
這樣想着,江浸月記起剛纔莫言姑姑說的漢朝皇后張嫣來。江浸月伸出白蔥一般的細長手指撫了撫燕子式的劉海,緊緊地抿了抿嘴脣。張嫣可是漢惠帝劉盈的外甥女啊,呂后不過是爲了親上加親,以駿馬十二匹,黃金萬兩作爲聘禮,就將年僅十歲的張嫣立爲了漢朝皇后。她也是歷史上第一位處子皇后,可好歹張嫣是王家之女,心月呢?心月不過是一代商賈的小女兒,僅僅是因爲五皇子的一句童言,便定下了一輩子的方向。
回到書桌前坐定,江浸月拿起先前放下的賬本認真地看起來。其實莫言姑姑是個極其嚴肅的人,很少見到她笑,而且很是惜字如金。
她不禁想到,莫言姑姑,你喚作莫言,可否是你有千言萬語也不能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