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怕是已不會再有那樣的月夜了吧?以看上去些微迷離的光線,穿過幽暗的竹林,將靜謐的光輝傾瀉入天地之間,淡淡的,映照出我留戀着的荷塘月色。
——王子青
進到王仁建的書房,才知道王府自告奮勇要替軍隊購買散佚民間的罩甲並代爲整理。聽王仁建說出這件事,王子矜倒是不驚訝。可王子青卻一知半解的模樣,心想這不是費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嗎?
王仁建端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不緊不慢地道,“你們也該知道,明朝士兵的罩甲並不便宜,萬曆時大概值五到六兩銀子。”
說到這,王仁建停住沒有往下說,王子矜意會只好接過話,“這種甲,極其貼身方便,裡襯鐵葉甲片絲綢,外有棉布罩表,繡有飾紋,鉚釘。即能防護刀矛,還有效防火槍炸子的穿透。可到了明朝嘉靖時期,因東南倭寇霍亂,有商人託關係從軍隊裡買罩甲,護身經商使用。初時是五六兩銀子,後來漲到了十兩,甚至是十二兩銀子一件。即使如此,欲購者仍舊極多。後來,明朝嘉靖帝規定,罩甲只許軍中使用,商人買甲必定重辦,這才令鉅商們收斂。”
王子青並未做過這方面的瞭解,現下聽王子矜這樣說,心裡有些猜測。不過是稍微想一想,他也知道明朝一幅罩甲的價格,夠中等百姓一年的生活開銷了。
其實除了王子矜說到的這些,關於罩甲更有意思的是,明朝中期,要買一個十五六歲的漂亮姑娘當小妾纔是十到十五兩銀子;而二十歲的姑娘才六七兩左右。
王仁建看向王子青,以期他能說些什麼般的神色。王子青回過神,“我聽王爺提起過,我們後金早期和他們明軍作戰,騎兵都是鐵盔鐵甲,全副裝備,我們後金的盔甲也亮如三冬寒冰。然而,只要和明軍正面一接觸打仗,才發現並不能有效阻擋明朝槍炮的轟擊,導致傷亡極大。於是後金時期也學明軍裝備棉甲,果然有效減少了士兵的傷亡。”
總算是看到王仁建似是點了頭表示贊同,王子青懸着的心微微放下,王子矜知道計劃失敗他的大哥肯定是如坐鍼氈。
令王子青更坐立不安的,恐怕是他們的父親竟沒有嚴詞訓斥或是懲罰他吧?王子矜忽然有些同情王子青的現狀,不知王仁建要如何讓王子青回到京城去?
“史可法和任民育一起商討,覺得他們士兵的裝備還很是薄弱,這纔想讓城內的鄉紳羣策羣力,儘快把罩甲收集到可以供給他們打仗的數量。”王仁建動手替自己倒了茶,悠悠說道。
原來如此,王子青恍然大悟。王仁建是打着這樣的算盤,於是道,“其實無論是什麼甲,都只起一定的防護作用,並不能真正做到性命無憂。戰場上混戰連天,在猛砍猛刺下,任誰都有生命危險。”
王子青說的這些,他怎會不知?王子矜扯嘴一笑,在這樣的冷兵器時代,普通士兵手裡的大刀都有幾斤重。不僅重量大,且經常磨礪,全力劈砍上一刀兩刀,就算盔甲保住了性命,再砍上幾下,甲片斷開後,也就一命嗚呼了。身甲最有效果的防護是,可以對付流矢;遠距離的弓箭穿透;以及近距離的大刀斜砍歪劈。作戰士兵們最怕的不外乎是近距離的扎刺,尤其是長槍和矛的直直進攻。不過是因爲這些兵器刃頭尖且細,致使鐵葉片之間的甲縫不能有效阻擋長槍長矛;其次是害怕大刀的近距離奮力猛力劈砍,因爲這樣有可能把甲片只間的縫接,鉚釘震開砍斷。當然,有甲冑護身可以減少士兵的傷亡人數。
王子矜隨口說了句,“我見史可法帶來的士兵大都是棉甲護身,好似知曉我們會用火藥和慢炮進攻一般。”
聽王子矜這樣說,王子青猛然扭頭看他,竟連他也知道王仁建會用慢炮攻擊明朝士兵?只有他天真地以爲只會挖洞埋入火藥嗎?
“嗯,棉甲一副可以換兩副鐵甲。不僅划算且輕便,但此次的收集,重點還是在鐵甲的數量。”王仁建喝了口茶,才緩緩道出這幾句話,並不看王子青臉色都變了。
王仁建放下茶杯,望一眼王子矜,“子矜即日着手操辦這件事,你該知道如何去做。”
王子矜低身稱是,王仁建收回目光也不看王子青,“青兒,這幾日你就留在揚州城裡,泰興那裡你不便再出面。泰興自然會有人替你指揮你手下的士兵如何作戰,你只管做好你的王府大公子就是了。時機一到,你再回到京城去向王爺請罪。至於罪責輕重,就要看王爺的意思了。若是你再出這樣的差錯,就是我也保不住你!你自己掂量輕重,學會分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竟不關心王子青會不會被多鐸處罰,王仁建斂着神色一一道。王子青卻聽出王仁建話外的意思,他的父親竟都知道他心裡所掛,心裡所想。他的父親,在最後一次警告他,別逼他斬草除根,除去他掛念的那個好。
吩咐了所有事宜,王子矜才同王子青一齊退出去。看着王子青離去的背影,王仁建微微嘆氣,“沒想到,我最看重的兒子,竟也會輸在一個情字上。
走出迴廊,王子矜看到王子青的脊背終於一鬆,朗聲一笑,“大哥,這事也不怨你。是我們低估了史可法發兵的速度,我在泰興看到他們來了,也着實被嚇了一跳。”
並不聽王子矜聽似勸慰的話,王子青低下頭,看着雨滴滴在花草樹木上,把那些綠色洗滌得更加乾淨亮眼了。
兄弟二人一路走着,王子青便一路不停地看着,終於在走出王仁建的院子時。二人站在高處不約而同地停下來,王子青艱澀問出口,“子矜,你說我是不是沒有良心?”
這一個問題惹得王子矜不明所以地朝王子青看去,見他依舊保持着適才的姿態低頭看溼漉漉的庭院裡蔓延到遠處的道路。
王子矜忽然就勾起嘴角,換上帶笑的輕鬆表情,“什麼是良心?大哥所認爲的良心,不過是我心裡一個有着三角形狀的東西。若我沒有做所謂壞事,它便靜靜不動;如若我做了壞事,它便轉動起來,每個角都能把我刺痛。”
這席話讓王子青握拳轉身,朝王子矜擺首似是喟嘆般,“按照子矜的說法,若是我一直在做壞事,那每一個角都被磨平了,我也就不會覺得痛了?”
聽得這話王子矜終是朗聲一笑,王子青從未聽過王子矜這樣的笑聲,只覺得周身有冷意。他聽見王子矜笑着對他說,“大哥,良心這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怎麼,你還有嗎?”
風吹得雨簾斜斜歪歪地飄着,即使他們都打着油紙傘,也無法主檔雨滴打到身上來。看着雨簾斜斜地朝他們打過來,王子青不打算再說些什麼。
卻聽見王子矜接着道,“大哥,她是青雘。古書裡說,青雘就是青色的善丹,可以用來做美好的顏料。所以她在你心裡,就好似青雘一樣,美好而純粹。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你也覺得她會一直乾淨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是水天一色倒影的天上雲朵後的那一些白月光。”
白月光?好長一段時日不曾看到過了。王子矜說到這也不想戛然而止,回頭看王子青沉思的眼。“所以,大哥,你若是想她好,便不要一味地想着她,讓她絆住你必須施展的拳腳。”
說完這話王子矜也不等王子青,自己轉身撐着灰色的油紙傘在灰濛濛的天空下,慢慢地越走越遠了。
好似痛苦地閉上眼,王子青閉着眼摸着黑超前走了幾步,才睜開眼。他下定決心一般往回看來時路的痕跡,天地依舊那樣浩大無涯。而他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儘管,他以爲自己從來都不害怕,踽踽獨行。
自己走着走着,王子青溫雅笑了,聽他自言自語着道,“果真到了後來,如今我們這些人,以後或許也會偶爾地聽當年的他們訴說天涯海角的漂泊,卻已經不再斤斤計較着誰的眸光已不再清澈了。”
畢竟,世事變幻,誰會比誰,來得更爲純粹?
收了傘獨自上到飄香樓,顏如玉並不理會想要替她擱置油紙傘的小二,一人進到飄香樓的頂樓的雅間,低頭靜靜地看着恢復了一些表面安寧的街道上偶然來來往往幾個人。一路走來,就看到有人不停地或挑或搬着石塊和木材冒雨前往各大城門,補修被炸損的城樓。如今就算隔得遠了,她也可以想象他們沒日沒夜地維修的場景。
把傘立在窗櫺邊,伸手把窗戶開到最大,顏如玉才收回手靜立不動。清兵的心果然是夠狠的,不惜一切代價一般想要炸燬這座古城,即使是在犧牲自己人的情況下,也不心慈手軟。想來若是史可法沒來,他們就該如期得手了吧?
稍微地想一下這些她沒有親身參與動手的計劃,顏如玉覺得周身有些冷意。不過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江浸月竟然有她無法想到的魄力,騎馬冒着大風雨趕到東門去跟任夫人說出自己的猜測。
聽說聰明的女人,是可怕的,且都活的不長久。更何況像江浸月這樣聰明的女人,怕是也不長壽的吧?
不待顏如玉再做他想,便看到王子矜撐着一把灰色的油紙傘在空蕩蕩的長街上緩緩走進他的視線。
那長街如此寂靜悠長,她適才孤身一人款款而來,只覺得一路寂寥又漫長。可如今王子矜一出現,她好似看到了陽光灑進窗臺的樣子,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一疼,不得不擡起手假意掠過眼。
王子矜消失在她的視線裡,顏如玉也沒轉身,保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勢不變,想着他會不會走上幾步,來到她的身後開口同她說話?
進了雅間,王子矜隨手拍拍身上的雨滴,邊走邊開口道,“你竟真的敢來?”
他這樣問她,是怕她被任府懷疑?顏如玉也不轉身,站在舉起衣袖拂過窗臺,沒有沾上一丁點的灰塵,袖口依舊潔白如新。“你該是忘了,只要是我想做的,從未失過手。”
勾嘴似笑,王子矜走到桌前翩然坐下,拿起酒壺替自己湛滿了一杯清酒,卻沒有急着喝下,“這話若是往時,我還會信。今時今日整個計劃失手,你該是要負一些責任。”
顏如玉直視窗外的雨簾,忽的垂下水藍色的衣袖。袖口上面繡開的芙蓉在雨氣裡也顯得出自清水般天然自得,她輕輕地笑了一聲,好似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公子此話從何說起?這個計劃自始至終如玉從未知曉一絲半毫,何來推卸責任一說?當初若是我也知道你們的打算,就不會是今日的結果。”
從顏如玉話裡體會到些分外的意思,王子矜不動聲色地拿起斟滿清酒的酒杯打量了一番,竟沒有一滴酒水灑出來。
那小小的酒杯上,是青色的花朵。王子矜一時看不出是什麼不知名的花來,索性優雅舉杯一飲而盡,停杯又倒滿,“如此說來,你並不知情史可法何時要來揚州督師?”
沒料到王子矜要證實的是這一件事,顏如玉終於回身一步一停地走到他身邊,低眉去看他喝了酒後一派閒散自得的樣子,“我當是要確認何事,沒想到竟是這個。”
剛放下酒壺,王子矜就看到顏如玉素手越過他的目光徑直拿過去替自己斟酒。王子矜也不管,移眼看着自己眼前的那杯酒,不打算再喝,“那你要說的是哪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把酒倒滿,顏如玉才滿意地放下酒壺,目不轉睛地看着桌布上開出的荼蘼花,秀眉微皺。怎的飄香樓的桌布,竟是繡滿了悲傷的荼蘼花?
不知是否被滿眼的白色荼蘼分了認真,顏如玉語氣帶了不該有的沉悶,低低道了句,“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話音一落,她就有些後悔自己不期然的一些小心思了,暗暗懊惱怎會這樣失了分寸?不是已經說好的,不要再那般計較了嗎?
王子矜手上的動作一頓,才接着拿起酒杯慢慢品了一口清酒,入口才覺得味道有些陌生。低頭一看,又把酒湊近鼻尖嗅了嗅,原來酒不是他常喝的那一種。“那你打算告訴我哪一件來將功補過?”
明明覺得自己是沒錯的,可聽王子矜這樣說,顏如玉只當是自己最近辦的事哪裡出了錯。“我知道的,許還沒有公子知道的來得多。就似我不知道王府自告奮勇地請命要替史可法把散落民間的罩甲悉數找回來;就似我不知道令兄已然悄悄回了城,參與策劃了這一場事變;就似我不知道你竟然一夜之間奪去了那些所謂德高望重之人的性命……”
“如今不是都知道了?這還算得上知道的少了?”王子矜不等顏如玉一件一件地數完,出聲打斷,“我以爲你明白自己在任府的意義是什麼,成日把心思放在這些不該是你關心的瑣事上,白白分了心神,有何幫助?”
纖手舉起酒杯低低抿了一口,顏如玉覺得不夠,乾脆用寬大的袖口掩住臉學了王子矜的樣子,一飲而盡。
如今他們一次簡單的碰面,也演變成了互相指責了?而她,以何種立場來責怪他沒和她提起的一些計謀來?她,顯然已經犯了大忌。而他,這一次也沒有變了臉色說她不是?這是否算是另一種程度上的靠近了?“公子該是已經知道,史可法得朱由菘旨意,領命屯兵督師揚州,此番帶兵一萬五千人,和大公子領兵的數目,不相上下。這樣算來,揚州城裡的兵力也算是強盛,若真是到了正面衝突的時刻,也說不準誰的勝算會大一些。”
這些他豈會不知?何須顏如玉來同他分析利弊?王子矜移眼對上顏如玉似水的眸光,“你只需打探清楚,史可法的真實意圖爲何。其他的事,自有安排。”
掏出藏在袖口裡的東西遞給王子矜,顏如玉還未起身,王子矜卻自己先一步站起來,“你該回去了。”
很多次了,都是他開口提醒她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顏如玉低眉一笑,姿勢好看地站起來聚攏寬大的衣袖,走到窗邊拿起自己的油紙傘。
回身一看,顏如玉才發現,王子矜不知在何種她微微分神的情境下,離開了雅間。他總是可以在她無法察覺的情況下,來去自如。
打着傘慢慢走進雨裡,顏如玉一步步地離飄香樓漸漸遠了。走到拐角處,顏如玉纔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座高樓。
她只覺得,許是因爲他們都在變。時光如此輕易地便可以流逝,在他們遇見相伴一生的人之前,不也是和夸父那般的天真和執着嗎?
任夫人不同意江浸月前往大明寺,只拿時局太亂作爲理由阻止。江浸月心裡難免有些失落,青荷也不敢勸,陪在江浸月身邊一陣,被她打發走了。
踱步走到長廊,左右閒着無事,江浸月便慢慢地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個人數着步子消磨時光。
菊靈見江浸月這陣子喜愛在走廊下來回走動,便帶菊韻搬了桌椅放在走廊的一頭,好讓江浸月隨時可以有就近歇息的地方。菊妍還特意在桌上放了一把古琴,私心想着若是江浸月悶了,可以自己撫琴消遣一番。菊青拿出江浸月平日最愛看的一些書籍,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右手邊。
江浸月心下明白,這些丫頭都被前日自己受到驚嚇後的樣子嚇着了,這才變着法子想要逗她舒心些。
適才青荷動手煮了一壺江浸月前些時候到大明寺採摘的茶葉,還擺了幾盤清淡的點心在側。這會茶香四溢,混着潮溼的空氣漸漸散去。
若擱在往日,這樣的光景也算是愜意。但現今時局混亂,江浸月怎麼也提不起興致來品茗讀書,只能心煩意亂地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
無意看一眼冒出的清香茶氣,江浸月不經意間想到那夜任良同他說的話。眼下的他們,自然是沒有機會同蘇子說的那般,可以做到微雨竹窗夜話,或是“雨後登樓看山”,還是“客至汲泉烹茶”。就算是最爲簡單的“撫琴聽者知音”這一件,也沒辦法做到了。
親身經歷了一場混戰,親眼見到什麼是戰亂,江浸月從未那樣深刻地覺得生命脆弱地不堪一擊。
失落間聽到有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江浸月循聲去找,正是任辰小小的一個人一手撐着粉色的油紙傘,一手提着裙襬進到清風苑裡來。
聽到這陣笑聲,江浸月不自覺地跟着彎嘴笑了笑,提腳就要下去接任辰。卻聽見任辰脆生生地說道,“嫂嫂你別下來,我自己上去。你看,我有自己撐傘來的。”
江浸月聽了只好笑着站在石階前的走廊,等任辰上來,“辰兒小心腳下,路面太滑,可別摔着了。”
這話才一說完,任辰就極快地走上石階來到她的跟前。江浸月伸手牽過任辰的手上到走廊,站到她跟前,眉眼含笑地替任辰擦去因走得急冒出的細細汗珠,“我們辰兒又長高了些呢。”
聽見江浸月誇她長高了,任辰心裡別提多高興了,把油紙傘放在一邊,也不怕被風吹走,蹭在江浸月圈起的空間裡笑嘻嘻地轉了一整圈。“嫂嫂也發現我長高了些嗎?今日碧藍姐姐找了這件衣服給我穿,我覺得短了,還以爲是拿錯早些年前的衣服給我了呢。沒想到竟是我長高了,真是好極了。”
任辰自己說的高興,江浸月也聽得上心,伸手圈住任辰輕輕地抱了抱,似乎在感慨,“辰兒也長得這樣大了。”
沒想到江浸月會抱住她,任辰伸出小手圈住江浸月的脖子,還用手輕拍幾下她的肩膀。任辰聽話地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下巴抵在上面小嘴一張一合地說,“嫂嫂一個人的時候,是在想念哥哥嗎?其實辰兒也有好些天沒看到哥哥了,心裡很是想念呢。不過嫂嫂你別擔心,哥哥一身本領很是厲害的,這次一定會打了勝仗平安回來。”
她不曾說起任良,任辰怎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江浸月眼裡一熱,覺得有什麼液體想要留下來。
拉着任辰的小手站起來,一起走到走廊盡頭的桌前坐好,江浸月纔開口,“我也信他不會有事。”
任辰自己拿起點心要吃,江浸月卻不讓,拉過她的手用搭在一邊的溼手帕擦了擦才任由她動手。“那是當然了,從小到大,每次哥哥離家,我也會和嫂嫂一樣很想他。但並不覺得哥哥在外面會有什麼危險,因爲哥哥說過他只是離開一段時日,等到辰兒長高一些後,他就會回來了的。所以每次哥哥不在家,他都會和辰兒約定,待到辰兒又長高了些,他就回來。今日嫂嫂也說我長高了,那哥哥就也快要回來了。”
想必定是因爲天氣的緣故,她今日纔會如此感慨。江浸月想不出合適的藉口來掩飾自己聽到任辰這番話,心裡泛起的一絲酸楚。“你哥哥既然這樣答應辰兒,那定不會失約。”
畢竟任辰還是小孩子,不十分清楚明白她的哥哥在做着什麼樣的事情。江浸月笑着看任辰滿足地吃着點心,拿起茶壺替她倒茶,忽然覺得,人要是這一輩子都不會長大,也就不會那樣多的事情要煩惱了吧?
吃着東西,任辰忽然同江浸月道,“嫂嫂,高傑和黃得功是什麼人啊?”
江浸月沒想到任辰竟然直呼四鎮中兩位大將的名諱,低頭看向她,緩緩道,“辰兒不可這般沒大沒小地直呼兩位將軍的名諱,他們都是我們明朝的大將軍。”
聽江浸月說他們是將軍,任辰擡頭閃着大眼睛驚訝地對着江浸月道,“大將軍啊?那豈不是很威風?”
江浸月笑着點頭,任辰卻嘟嘴搖了頭,“那真是奇怪了,他們都是大將軍,就好好地爲國效力不就是了?爲什麼兩個人還要鬧不和?”
任辰忽然這樣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話來,江浸月不解,耐心地問她,“辰兒怎的這樣說?”
拿過江浸月倒的茶喝了一口,任辰才答,“今晨我去找爹,聽見爹和娘說的。然後史伯伯同娘說,高傑與黃得功不和,還是爹親自勸解的。”
原來如此,江浸月偶有耳聞高傑和黃得功兩位名將私下裡不予爲好,想來是真的了。任辰自顧自地說,“嫂嫂,史伯伯今晨見到辰兒,誇讚我了呢。”
江浸月聽任辰說的這樣開心,也跟着高興起來,“史閣部見我們辰兒這樣惹人愛,怎會不誇你呢?”
按照任知府和史可法的淵源,任辰會同史可法那般親近一點也不懼怕他也是情有可原。江浸月低眼笑着給任辰續茶,聽她說着,“史伯伯那樣威風八面的將軍,才厲害呢。”
江浸月也不開口附和任辰,移開視線看了一眼古琴,擡眼卻看見菊青恭恭敬敬地引着一個人朝她們這邊走來。
待到看清來人是誰,江浸月驚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低身做了萬福,“方丈大師。”
見江浸月這樣子,任辰嘟着嘴回頭去看,果然看到一位鬍子花白的僧人站在她們面前,嘴裡回給她嫂嫂的是萬年不變的那一句“阿彌陀佛”。
任辰知禮地下了椅子,去到方丈大師跟前學着江浸月叫了一聲,“方丈大師好。”
方丈大師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情,朝任辰也道了一句“阿彌陀佛”,惹得任辰心裡只覺得真是沒意思極了的老僧人。
菊青朝江浸月低身萬福,“少夫人,是夫人派人到大明寺去請方丈大師到府裡來的。”又轉身對任辰道,“辰兒小姐,你該回房午憩了。”
正想說自己不需要什麼午憩,任辰轉念想到方丈大師是孃親請來同嫂嫂說話談心的,她確實是不該打擾他們,也就聽話地跟江浸月告安,由菊青陪同離開。
江浸月心裡暖洋洋的,任夫人竟爲了照顧她的感受做到如斯地步,伸手請方丈大師坐下,動手倒了茶,“方丈大師,這是在貴寺採摘的茶葉泡的茶,您嘗一嘗可好喝?”
方丈大師也不推辭,接過茶微抿一口,花白的鬍子動了動,點點頭說好。
江浸月臉上帶了笑,“真是對不住方丈大師,本該是我前去大明寺拜見您的,卻讓你在這梅雨連綿的天氣裡奔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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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茶杯,方丈大師認真地打量一番江浸月。見江浸月臉色很是不好,並不問她些什麼,徑直伸手按住江浸月的手腕。
意識到方丈大師是在爲她號脈,江浸月一時緊張,扭了扭手。方丈大師只是認真地低頭號脈,江浸月只能老老實實地不敢再動,聽方丈大師出聲道,“江施主脈象如此虛浮,可否是這些日子又睡不安穩了?”
鬆開江浸月的手腕,方丈大師看着她想聽她如何作答。江浸月也不打算隱瞞方丈大師,照實說道,“如今這樣,怎能睡得安穩?”
方丈大師聽任夫人說了事情的經過,明白江浸月親身經歷了一場清兵計謀深遠的暗算,爲着在看到那些在她眼前死去的人的無能爲力,心裡形成了魔障。“江施主,你看你這清風苑裡的花花草草。”
聽見方丈大師讓她去看院子裡的花草,江浸月順從地望着石階下的青蔥的草,摸不着頭腦。
聽方丈大師同她接着道,“人來到這世上走一遭,總是要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歸根到底,我們人終有一死。有的人死得其所,有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更有甚者,死不瞑目。”
這些關於死的未知,即使是經由方丈大師的嘴裡說出來,江浸月還是覺得些許不安。她聽見方丈大師沒有停下來,也就安靜地聽着,“江施主雖沒有七巧玲瓏之心,但貧僧覺着江施主該是明白。終有一日,我們這些人,都會離開人世間。而我們身邊人的離去只不過是時日的早晚,不論親疏遠近,他們都會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結束這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時候,我們這些人所有的幻想都會一同埋葬。而夢,或許也就長成了那些蔓延不絕的小草。所以江施主所看到的那些在風中搖擺的蔓蔓青草,也許也會變成一些我們無法忘卻的美好靈魂。”
她一直覺得,死亡這件事,是人世間最讓人無能爲力的事情了,沒有之一。不管你如何地捨不得,如何地苦苦哀求,最愛的人的離去,真的如同方丈大師所言,只是時日的早晚罷了。
沒得到江浸月的迴應,方丈大師“阿彌陀佛”一聲,看着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江浸月道,“其實江施主也明白,戰爭自古以來就有。對清兵而言,明朝的子民也是阻礙他們得到天下的敵人。正如清兵是明朝子民的大患一般,都是一樣的性質。處在不同的位置,考慮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一樣。佛說,要做一個心胸寬闊的人,忘記一切的仇怨和求不得,只記住恩情。如此看來,清兵是沒有記住明朝皇帝對於他們的恩情。”
擡眼認認真真地看着方丈大師,江浸月忽然說道,“方丈大師所言不虛,佛說,要做一個心胸寬闊的人,忘記一切的仇怨和求不得,只記住恩情。可我們都不是佛啊,我們明明是難以將所有的仇恨一筆勾銷的,更加難以禪坐於蓮臺上,低首拈花微笑,一個不輕易的瞬間,就真的做到了,淡定平和的啊……”
沒想到江浸月會說出這一番話來,方丈大師明顯一驚,憋了一陣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江浸月反應過來,趕忙跟方丈大師道了歉,“是浸月口無遮攔了,還望方丈大師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