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我的,無論我追求如斯,還是無法靠近半步。因此,無論我如何努力想要靠近你,你終究還是會離開我……
——顏如玉
林大夫見江浸月採摘的手法不太正確,親自過去動手示範,“大小姐說的不假,大抵是因爲這白色的小朵杜若,正是豆蔻年華里對人無條件的信任和信賴,纔會有這樣可愛的名字吧。”
豆蔻年華,該是人生在世最好的歲月了。
擡眼看到林大夫在幫她認真地採摘,江浸月眉眼含笑,也不解釋她拿了這些杜若有何用,嘴裡兀自唸了唐時陳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進了天清樓,王子矜銳利地掃視了一圈,並未看見有人來報無故來到天清樓的人在哪裡,腳步帶了匆忙,噔噔地上了樓。沒有拐去別處,王子矜徑直走近他最常進的房間裡。
推門聲一落,王子矜只見她果然坐在裡面,神情閒適地飲茶,隨手合上門走過去低聲喝道,“你當真是瘋了?倒是記不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了?如此明目張膽地來天清樓,便不怕被人看見出了亂子?”
王子矜一連串的硬聲質問,並沒有把顏如玉嚇着。她的動作也未失去任何的從容,拿起茶壺倒了一杯七分滿的茶水。顏如玉十指芊芊地舉起漂亮的青花瓷茶杯,擡頭遞給王子矜,“公子來的這樣急,該是渴了,先喝杯茶水緩緩吧。”
這不緊不慢的語氣,讓王子矜匆忙趕來的心急給驚了驚。他不得不接過茶杯,顏如玉手上沒了茶杯的重量,隨即斂着眼簾收了手放置上桌上低頭去看茶杯上繪着的迷濛山水。
落了座,王子矜倒不急着去問清楚顏如玉爲何突然出現在天清樓了。顏如玉只是幽幽道,“若是我怕被人看見,若是有人會看見,我還會好好地坐在這嗎?”
微微扯起嘴角,王子矜也明白顏如玉這話倒是不假,只要是顏如玉有心爲之,哪裡會有人看得穿她?
不免覺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王子矜懶懶地垂了眼皮,“如此說來,你是自信得有些自負了。前幾次你從任府帶給我的情報,自然是不假。也虧得你早些時候留意,知道他們存了心思欲讓潞王朱常淓趕到金陵繼承皇位。這才能讓在金陵那邊的人趁機挑起閹黨和東林黨人的矛盾,鑽了空子把傀儡般的福王朱由菘推上監國的位子。想來金陵那樣的爛攤子,註定成不了什麼氣候。”
捧起眼前的茶杯,顏如玉沿着山水的輪廓畫了畫,低聲道,“這樣風雨飄搖的破碎江山,有什麼值得追逐的?”
也不去看顏如玉勾畫茶杯上山水的輪廓是否清晰明瞭,王子矜冷冷地看向窗外,“你自然是不懂。”
也是,她怎會懂得。這樣一個四分五裂的山河,即使是王者,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坐擁天下。“我自然是不懂,我怎會懂你們的這些所謂的家國大義。”
這樣的語氣明顯帶了厭倦般的疲憊,王子矜心裡卻依舊篤定,顏如玉的語氣是莫須有的厭倦。她的目的並未達到,怎會發出這般不合時宜的喟嘆?
不再過多停留,王子矜只是讓顏如玉多留意任府的動靜,該是快些離開的時候了,便起身先行離去。
又單獨自己坐了會,顏如玉才起身拿起扇子踏出房門,夜幕即將四垂了。隱身藏在二樓的柱子邊低眼去看樓下的歌舞昇平,那些人的笑臉讓顏如玉覺得無比諷刺,哼着笑了一聲。
在門外等候的桃紅見顏如玉終於是出來了,精神有些恍惚,忙過去扶住顏如玉低聲問顏如玉可要回任府了,說是怕回的晚了不好。
新晉的紅人舞畢一曲,低身示謝。顏如玉定睛去看,看清紅人的長相禁不住驚訝。“桃紅,這紅人我怎的不認識?”
站在高臺上的紅人,也是一派粉面含春地笑着。但顏如玉肯定那眉眼沒有一絲熟悉,竟不是任何一個天清樓裡的熟悉的姑娘。
桃紅不敢隱瞞,輕聲應答,“玉小姐,你嫁到任府後,公子才把這姑娘帶來的,你自然覺得眼生。”
媽媽在樓下穿梭,臉上堆了笑,擡頭看到顏如玉立在柱子後面,同恩客們客氣一番提裙上了樓來。“玉小姐,你也該回去了。這天色見晚,人也漸漸多起來,怕是不能久留天清樓裡。”
正愁自己一人勸不動顏如玉即刻動身回任府,桃紅見到媽媽上來自然高興,自然跟着附和了幾聲。
顏如玉“嗯”了一聲,正要提腳轉身,卻聽見樓下有人起鬨讓紅人自彈琵琶吟唱《蝶戀花》。
媽媽一驚,臉色微變,忙搖手示意龜公。沒想到顏如玉還是問了,“怎的,是讓她唱蘇子特意爲王朝雲寫的《蝶戀花》一曲嗎?”
雖不能從顏如玉臉上看出任何的慍色,媽媽不願落得個兩面不是人。龜公也是個機靈人,瞥見顏如玉在上面,趕忙湊近紅人耳際低聲耳語一番。
那水靈靈的紅人心思倒也巧,似是有意無意地看了眼樓上,並不知是否看到了顏如玉。紅人立即笑開了打着圓場,說可以爲大人們另唱一曲。
顏如玉已有些慵懶,媽媽只見她低眉打量着檀香扇面上的依蘭花,不置一語。“玉小姐,這首《蝶戀花》自打你不在天清樓後,公子便明令禁止姑娘們不可吟唱。”
水平舉起的檀香扇忽然一垂,貼着顏如玉的襦裙側,靜了下去。這《蝶戀花》是王子矜在一側看她學唱的第一首曲子,她在豆蔻般的年華里,早已顯現出了傾國傾城的一顰一笑。
那年她穿着瑰麗的紈素三條裙,教習的媽媽對她說這是上好的彈墨裙,是他特意讓裁縫剪裁而成親手送給她的。他告訴她說,這是王朝雲時常唱給蘇軾聽的詞,王朝雲去世之後蘇軾就再沒有聽過這首詞了。
於是她輕輕揚起特意加在彈墨裙袖口的湘繡袖擺,足尖點地,好看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嘴上清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唱畢紅着臉去看他,他卻倚着欄杆忽然對她舒眉輕笑,微微拍了手。
她便覺得,彈墨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紈素三條裙,也是這世間最濃墨重彩的顏色。而他們相視而笑的場景,卻如同被氤氳的墨畫般,怕是早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擔心顏如玉生氣,桃紅緊張地看了看媽媽。媽媽有些窘迫,沒想到顏如玉卻有些漠然地開口道,“既然不能唱《蝶戀花》,那便讓她唱蘇子給王朝雲的另一首《西江月》吧。”
說着顏如玉才真真正正轉身沒有絲毫停留的痕跡離開了,桃紅忙跟上去。
媽媽無奈地嘆了口氣,對高臺上的紅人道,“若是各位爺不嫌棄,便讓她唱《西江月》吧。”
出了天清樓的門,顏如玉聽見有悠揚的歌聲傳來: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脣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屏息跟着顏如玉,桃紅也不敢出聲,無心聽那紅人唱的《西江月》如何,低頭緊緊跟着顏如玉。
顏如玉在街角拐角處停下來,又擡眼看了一眼絲竹之聲悅耳的天清樓。那一座樓裡,再也不會只有風雨聲在門外沉默,他的毛筆已蘸上墨正慢慢朝着宣紙寫着什麼了。再也不會有誰是那含苞欲放的花朵,在一陣往昔過後悄悄折落了。再也不需要有誰能讀懂,誰的落寞了。
繼續往前走去,桃紅聽見顏如玉似有若無的輕聲嘆息。蘇子這一生給王朝雲寫的詞,僅此兩首。一首《蝶戀花》,一首《西江月》。無論出自何種心態,一首眷戀,一首別離。
桃紅想,顏如玉是否是在認真地想,她真的可以“不與梨花同夢”?
原來,這人世間所有的愛,便是一早就知道了結局,仍然義無反顧。
追着那熟悉的背影到了一處僻靜的街巷,江心月左右看了看,哪裡還有那個身影。江心月懊惱地靠在街巷的牆面上,頹着腦袋看着地面,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竟是哭了。
青蓮和萬福氣喘吁吁地跟上江心月,看到江心月這模樣,皆被嚇得不輕。青蓮慌里慌張地過去拉着江心月,忙不迭地問,“小姐,怎的好端端地哭了?”
哪裡知道江心月是爲了什麼哭了,萬福緊張地撓了撓頭,眼巴巴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三小姐,你別哭,別哭。你這不顧一起地追到這裡來,是要找什麼?你跟我說,我一定幫你找出來。”
見不得江心月這樣哭,青蓮和萬福也是束手無策,又問不出什麼兩人急得不停地在原地搓手轉來轉去。
青蓮勸不了江心月,拍着萬福輕聲說,“不曉得大小姐還在不在花神廟附近,你快些去請大小姐來纔好。若是大小姐不在花神廟,你就請夫人過來。實在不行,就速去粉晴軒請老爺過來。”
萬福忙着點頭,“是了是了,也不知道三小姐被誰欺負了,如今只能去求救兵過來了。”
聽萬福和青蓮在咬耳朵,江心月生怕他們真要去請江浸月他們來。抹了眼淚,江心月對着空曠的巷子喃了句“若真的是你,你爲何不出來見我?”
說了這句讓青蓮和萬福摸不着頭腦的話,江心月也不說原因,自己走在前頭。看到江心月話也不說別的話轉身走了,青蓮和萬福停了交頭接耳的討論,急慌慌跟上江心月回府。
三人走出了街巷,隱在暗處的身影才閃身出來,立在日光之下,定住身形目不轉睛地看着江心月離去的方向。
回府只看到府裡上下在忙着晚膳,江心月也沒心思去管,徑直走到中庭。青蓮也訝異於江心月的舉止,卻也不敢揣測。
路過中庭,青月正在高大的梧桐樹下看書。江心月正要繞回自己院子,卻被青月瞧見了。
瞧見江心月,青月出聲喚她。“心月可算是回來了,適才可是貪玩跑到別處去了?”
江心月只好過去坐下,青蓮忙給她倒茶,江心月卻不喝。青月瞧着江心月的臉色不大好,“莫不是日頭太大被曬得暈乎乎的了?怎的在外面一整日了,竟不覺得渴嗎?”
說着青月動手拿過茶杯遞給江心月,青月這樣關心自己,江心月只能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並未開口說話。
只當是江心月爲了別的什麼事鬧脾氣,青月也不去逗她說話。青月把手上的書湊到江心月眼前,低眉笑着道,“心月你看,這《新唐書?五行志》的這個記載:‘安樂公主使尚方合百鳥毛織二裙,正視爲一色,傍視爲一色;日中爲一色,影中爲一色,而百鳥之狀皆見。’我今日見了這記載,只覺得真是神奇。竟真的拿了百鳥的羽毛來編織百羽裙,當真是奢華得不得了。”
青月所說也不假,這種以百鳥之羽織成百鳥之狀的裙子,由唐中宗之女安樂公主創制,並在當時貴族女子中廣爲流行,致使山林中的珍禽瑞鳥被捕殺殆盡,後被朝廷下令禁止。
聽得青月嘆息,江心月纔開了口,“這百羽裙自然是奢華,但奢華的貴婦畢竟是少數。我倒是覺得平民女子樸素的戴荊釵、着布裙纔是活在當下的最好姿態。”
總算是聽到江心月開了口說話,青月擡眉淺笑,“心月的雲英褶皺裙也不見得就比百羽裙遜色呢。”
青月不過是無心提起了雲英褶皺裙,江心月卻心念一動,並不急於說些別的。
用過晚膳回了閨房,打發青蓮退下,江心月打開一個大箱子,拿出裡面的雲英褶皺裙,忽的默默垂淚。
四下歸於寂靜了,院內的桂樹在月影下有陣陣晃動。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江心月一時感慨,伸手撫了撫雲英褶皺裙,小聲念着,“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江心月唸的卻是武則天的《如意曲》,江心月初識這首詩,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她還好奇地問江浸月,這詩是武則天爲誰寫下的?
江浸月對她笑笑,並不正面作答,反而攜了她的手踱步到桂樹下,看着月夜下的桂樹經由月光照射,落下斑駁的微光。“世上的所有人,不論是位高權重者,還是平頭百姓,都一樣身處於紅塵萬丈與茫茫人海。人世間的女子哪怕豪氣干雲如武則天,看到月光裡的桂樹,仍舊沒逃得過夜夜綿長的思念,又有誰能躲得過?”
那時聽完江浸月這不是答覆的解釋,江心月還懵懂地點頭“哦”了一聲。如今經歷了這麼些事,她終於是有些明白,箇中的別個悲慼了。
不再糾纏《如意曲》中的傷悲,江心月轉身走到窗前撐起窗戶,仰首一看又落淚了。她輕啓朱脣說了一句低得如同落進塵埃裡的話,“月亮出來了。”
恍惚間江心月看到有人從月色暈染裡緩緩向她走來,嘴上掛着她愛看的笑,聲音還是那樣熟悉和好聽。以至於她一度都認爲,只要是他說的話,都極好聽。
江心月不敢眨眼,也不敢出聲,站在窗邊一動也不敢動地去看從月光下徐徐向她走來的人。
她只聽得那人對她說了一句,“你這樣唸到一首詩歌便會流淚的女子,沒我可怎麼辦纔好?”
聽得好似極其真切,又好似一點都不真實。江心月張了嘴,不待她喚他,那人帶着一團的陰影走到她的窗前。
看進江心月滿是淚光的眼裡,從月色之中走來的人輕輕說了句,“心月妹妹,我們一起看月亮爬上來吧。”
那人伸手遮住江心月的眼睛,只當是自己嚇到她了,想要出言輕聲安慰她,才發現他的手上全都是溫熱的淚水,溼了掌心一大片。
不放心江心月,青蓮又折回來想要看看她可睡下了。走到院門,看到站在江心月窗前的人,青蓮驚得張大了嘴。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青蓮急忙捂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悄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