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合計,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咱都是五尺多高的漢子,也不能總指望着人家夏芹接濟,必須得先謀個安身立命的工作纔是。
不過按照當時的情形,**尚未結束,工農兵們基本上是一個籮卜一個坑,沒有正式工作可找,這倆人在“緬共人民軍”裡混得年頭多了,向來不知道法制紀律爲何物,滿身遊擊習氣,不甘心到北大荒去開大田,萬般無奈之餘,只得又跑回“黑屋”混日子。
遠郊的“黑屋”,歷來是社會底層閒散人員的聚居之處,又是當地“黑市”的代名詞,被公安局和革委會清理過無數次,直至今日也沒能徹底剷除,司馬灰當年曾在此橫行一時,現在仍有許多熟人。在中國,人際關係絕對是闖蕩社會的首要資本,人頭熟便有路子,那樣纔有機會找到活幹,畢竟人活着就必須吃飯,生存是一切社會行爲的前提,吃不上飯什麼計劃都是扯淡。
當時“黑屋”一帶仍以吃鐵路爲主,湖南省每個星期都有一趟運生豬的專列,火車直接開到廣州,再把生豬卸下來裝進貨車送去香港,往返一共六天的時間,車廂裡需要有人負責清掃和餵食,這種活又苦又累,還非常骯髒,如果生豬出現死傷逃跑的情況,就得承擔相應責任,鐵道上一向只僱臨時工來做,但是給的報酬相當可觀,跑一趟二十元錢,黑屋地區有許多閒散人員搶着來幹。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兩個。通過熟人給鐵道上管事的送了一整條“特供甲級香菸”,才爭取到了這份工作,可頭一次上火車出工就傻眼了,戴上兩層口罩都擋不住悶罐車裡刺鼻的氣味,聞了這股味道一整天也吃不下飯。而且拎着泔水桶進到車廂裡餵豬時,更是比在緬甸被政府軍包圍了還要恐怖。那些生豬一看到吃食,立刻呼嚕着猛撲上來。無論怎麼喝打也阻攔不住,要不是司馬灰腿腳利索,就得被大羣生豬當場拱翻在地活活踩死。
這天二人好不容易喂完了豬,累得精疲力竭,爬到火車頂子上抽菸透氣。羅大舌頭突然問司馬灰:“你還記不記得馬小禿?”
司馬灰說:“當然記得,有時候我做夢還夢見他坐在火車頂上地樣子。這馬小禿爹媽就他一個兒子,上邊六個姐姐,家裡拿他當眼珠子似的供着,從小就什麼活都不讓幹,上下學都是他幾個姐姐輪流去接送。當年大串聯的時候,聽說要去井崗山視察,全國幾百萬紅衛兵立刻瘋了似的全往那奔,火車上擠得是人摞人,下腳的地方都找不着。當時馬小禿也想去,他爹一聽是去見呀。這事太光榮了。老馬家祖墳都冒青煙了,就答應讓他跟咱們一塊走。臨行時千叮嚀萬囑咐,還給帶了整整一書包雞蛋,車廂裡實在擠不開咱們就只好趴到車頂上,可馬小禿從來沒出過門,更沒坐過火車,不知道火車還得鑽山洞,一進隧道立刻四下裡全黑,他給嚇懵了,忘記了火車還在高速運行,站起來想跑,結果一腦袋撞到隧道上,死得可真是太慘了,咱們下車之後,打着手電筒回隧道里找他地屍體,那滿地腦漿子的情形我就是到死也不會忘。”
羅大舌頭也嘆道:“到後來大夥才知道,到井崗山視察地消息是個謠言,馬小禿死得可真他媽不值,這小子當年跟我關係挺不錯,我們倆經常在一塊玩,我特照顧他。”
司馬灰奇道:“你是不是把做夢的事給當真了?我怎麼記得你當年在學校淨欺負這孩子了,人家馬小禿帶上火車那一書包雞蛋還沒等到開車,就先被你消滅了一多半。你究竟是跟馬小禿關係不錯?還是跟他們家雞蛋關係不錯?”
羅大舌頭急道:“**,那你要這麼說可就太操蛋了,現在我這不是坐在火車頂上,突然緬懷起了當年地同學,心裡覺得難受嗎?咱們挨這苦大累也不算什麼,就是幹完了活只能在車頂呆着,實在不是滋味,再說忙個沒黑沒白,掙點血汗錢剛夠填飽肚子,這得熬到猴年馬月纔有出頭的時日?”
司馬灰點頭說:“這種跟着火車替殖民地同胞餵豬的差事,我也不想再幹了,這份罪簡直不是人受的,我打算去北京打聽勝天遠的下落,順便弄筆錢,解決眼下地生存問題。”
羅大舌頭一聽這話,立刻又來神了:“北京有什麼撈錢的地方?”
司馬灰說:“當年趙老憋換給咱們地火龍駒皮襖,可是個稀罕物件兒,去緬甸這些年,一直存在夏芹家裡,北京地方大,容易找到收貨的下家。”
二人說動就動,等跟這趟車回了長沙,就立刻前往北京,通過以前的關係,一面打聽勝天遠的下落,一面尋些打小鼓的買主。
當時**雖然還未結束,但北京歷來是個“多重世界”,上下人等各有各的活法,總有些趁着除四舊淘換珍玩寶器的買主,這些人非常瞭解什麼是社會,他們一個個心知肚明,哪朝哪代沒有動盪時節?要都是清平盛世,古董便不會流落到窮街陋巷裡跟白菜一個價錢了。這場政治運動早晚得有結束的一天,到時候那些老掉牙的東西就會立刻翻着跟頭往上漲,千倍百倍的暴利唾手可得。
舊時稱沿街收購舊貨者爲“打小鼓地”,常挎個大布褡子,手敲一面巴掌大地扁形小圓鼓走街穿巷,收購範圍很廣,上到金玉古董、首飾字畫,下到雞零狗碎、破銅爛鐵,沒有他們不收的,在老北京地五行八作裡向來佔着一路,所以這些收貨者至今仍以舊時稱謂自居。只不過在文革中行事非常低調,從不敢輕易拋頭露面,若非熟悉門路地人想找他們也不容易。
可司馬灰身份不同,京城裡收貨的誰不知道他是“舊姓張家”之後,家底子不比尋常。因爲好東西大多都講個傳承來歷。畢竟這玩意兒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裡也不生長。你要說某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在火車站抗大包的苦力,他突然拿出件價值連城的古董來賣。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假貨。可深宅大院裡地人家就不一樣了,雖然產業敗了,但保不齊還能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點好東西,拿到市上就不得了。
果真有幾位打小鼓的買主,在得到消息之後。請司馬灰到燈市口附近一處民宅裡看貨,其中有一位姓劉地老師傅。本名叫劉淮水,相識的都稱其爲“劉壞水”,又因眼光犀利鬼道,所以還有個綽號喚作“鬼鼓劉”。這劉壞水祖上六代打鼓出身,這還僅是有根有據能查出來地,甚至還有人說老劉家自從宋代起,就開始掌管“長生庫”了,在打鼓行中資歷最深。
“鬼鼓劉”戴着副老花鏡,穿着樸素簡陋,套袖布鞋和半舊的人造革手提包。既不顯山也不露水。要是不知情人的見了,多半會認爲這老頭大概是哪個國營單位的會計。此人一貫跟舊姓張家相熟,其餘買主都是他給牽的線,一看司馬灰和羅大海來了,立刻按舊時規矩過來請安,還口稱“八老爺”。
司馬灰知道這都是些場面上地客套話,如今這年頭誰拿誰當爺呀?可還是得謙辭道:“劉師傅,咱可不帶這樣的,您這是折我地壽啊。”
劉壞水陪笑說:“從我爺爺那輩兒起,就給老張家做查櫃,何況我年歲大輩份低,見了您不稱八老爺稱呼什麼?長幼之序可不敢亂。不知道八老爺這趟回京,又從戶裡倒騰出什麼好玩意兒,趕緊亮出來讓咱們開開眼吧。”
司馬灰爲了多蒙點錢,早跟羅大舌頭把詞兒編好了,此刻聽劉壞水一問,就爲難地說:“我們家祖上那點產業早沒了,現在連處能遮風擋雨的房子都沒剩下,哪還有什麼戶裡傳下來的東西,不過這位羅寨主他們家裡,倒是有件壓箱底的玩意兒,就請老幾位給長長眼。”
劉壞水戴上老花鏡,斜眼打量了一下羅大舌頭,他閱得人多,一看羅大海身上的衣着和氣質,就知道這混小子肯定挺橫,可能是個幹部子弟,卻不像什麼名門之後,現在的幹部大多是工農出身,能有什麼戶裡傳下來的行貨?但也有可能是破四舊抄家時搶來的物件,便試探着問道:“不知這位羅寨主,是混哪個山頭的?”
羅大海一擺手:“什麼寨主團頭的,多少年前就沒人提了,您稱呼我羅大舌頭就成。”隨即從褲兜裡摸出一顆珠子,拿提前編排好地話說:“別看我爹是抗槍起義鬧革命地泥腿子,祖上八代沒吃過飽飯,說起古董玩器來,可跟您這專門倒騰古玩的比不了,您要是開飛機地飛行員,那我們家頂多就是個放風箏的。但我老羅家祖上代代善男信女,積了八輩子陰德,哪能沒留下一兩件壓箱底鎮宅的寶貝呢?如今傳到我這,家裡還真有這麼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原本我是打算傳給後世子孫的,但誰讓咱們有緣呢,您要瞧着好您就給出個價,咱只當是交個朋友,我情願忍痛割愛了。”
劉壞水問道:“你這顆珠子還有傳承?”
羅大海說:“當然有,這珠子可是來歷不凡啊,真要講起來也夠催人淚下的,當年我爹我媽年輕時還沒參加革命,都是在鄉下種地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沒別的追求,就是積德行善做好事,有一回看外鄉來了一個要飯的老太太,懷裡抱着一花枕頭。我爹媽一看,這老太太在世上沒有半個親人,無依無靠的,真可憐,就動了惻隱之心,將她收留下來,當成自己的親孃一樣伺候孝敬。可這老太太始終不說自己是從哪來的,她身邊別無一物,只有個枕頭形影不離,後來小鬼子打進了中原,我爹就扔下鋤頭參加了八路,解放後進了城還拿這老太太當親孃對待。老太太臨終之前,對我爹媽兩口子說,你們收留我這孤老婆子這麼多年,此生無以爲報,就把這個枕頭裡的東西留給你們,好好收着,可千萬別丟了。說完就與世長辭了。我爹媽就納悶了,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我們老羅家是積善的人家,做好事從來不求回報,怎麼老太太非要留給我們一個枕頭呢?等發送完了老太太,到了晚上,兩口子回家把枕頭拆開,一看這繡花枕頭裡面除了蕎麥皮,就只有滴溜滾圓的一顆珠子,一拿出來,頓時滿室放光,才知是件寶貝,但誰也說不清它的來歷。直到後來有機會,把珠子拿到故宮博物院,請鑑定專家一鑑定,總算是搞清楚了來龍去脈,想當初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慈禧太后逃出北京,派使臣前去跟洋人議和的時候,洋人們不肯輕易承認那使臣能代表老佛爺。八國聯軍裡頭有個曾經見過慈禧太后的將領,他還記得慈禧頭上戴有霞披珠冠,珠冠上有二十四顆夜光明珠,顆顆渾圓,都是一般大小,號稱二十四橋明月。他們就向清庭提出要求,讓前來議和的使臣攜帶一顆明珠作爲信物。慈禧太后不敢怠慢,立刻從鳳冠上拆下一顆明珠,命一個帖身的宮女拿了,派御前侍衛火速送往京城,結果這小宮女半路逃脫,躲入民間,就此下落不明瞭。慈禧太后對此事大爲惱怒,命人到處搜捕,結果始終沒能再找到那顆珠子,從此二十四橋明月就缺了其一。直至民國年間,大軍閥孫殿英盜掘東陵,也只從慈禧妖后的金絲楠木棺材裡,掏出了二十三顆明珠。經過很多專家的鑑定考證,我爹媽當年收留的老太太,極有可能就是那個攜珠潛逃的小宮女。可惜我父母沒見過世面,保存環境不當,竟然逐漸使珠子變得晦暗無光了,實在沒臉再獻給祖國了,這才最終傳到我手裡。雖說人怕老、珠怕黃,但至少它的歷史價值在那擺着呢,慈禧老妖婦戴過的二十四橋明月呀!您要是真有心要,我就豁出去割回心頭肉,勻給你們了……”
衆人聽罷之後,接連搖頭,對羅大舌頭手裡的珠子更是連看都不看,劉壞水不太滿意地對司馬灰說:“八老爺,您跟我們逗笑話呢?這二十四橋明月的段子,可打解放前就被人說廢了,但至今誰也沒親眼看見過有那顆珠子,就算它果真存世,也不該是這麼個傳承。”
司馬灰本意是想讓羅大海試試水深水淺,看情形今天來的這幾位,確實都是行家,自己要是胡說八道非栽跟頭不可,就從包裡拽出那件皮襖,擺到桌上給衆人觀看:“我這還有件東西,不過這玩意兒路數偏了些,也不知道老幾位識不識貨。”
“鬼鼓劉”一聽司馬灰身邊還有東西,便又來了興致,笑道:“路數偏了纔好,咱這打小鼓的又喚作百納倉,天底下無有不收的東西,您先讓我仔細瞧瞧……”
劉壞水等人看到是件老皮襖,都覺得奇怪,收皮襖一般得去找當鋪纔對,況且這件皮襖做工也不怎麼講究,絕不會是大戶人家的東西,不過他們越看越是驚異。劉壞水捧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了十多遍,纔對司馬灰說:“八老爺,這件東西可真不得了,您打算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