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株“憂曇婆羅”伸展出的無數根脈,與整個野人山巨型裂谷,包括千年前沉入地底的寺廟宮殿,以及阿奴迦耶王建造的四百萬寶塔城,幾乎融爲了一體。沼澤下的那層“繭”,其實就是“憂曇鉢花”結出的果實,化學落葉劑雖然破壞了這株植物,但其分佈在山體內的根脈既深且廣,沒有被徹底摧毀,而且復原速度驚人。
阿脆也曾聽緬甸寺廟裡的一位老僧說起過“憂曇鉢花”,不僅是古印度和斯里蘭卡有這種奇異的植物,在印尼婆羅州與蘇門達臘島附近也有它的蹤跡,但從古到今,還真沒聽說誰有如此罕見罕逢的機緣,親眼看到過綻放的“憂曇婆羅”,所見多是腐朽枯化了千百年的根莖,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她此刻看那酷似絨藜墊子般的植物越長越大,從中流淌出絲絲縷縷的薄霧,在空中縈繞不散,而附近的霧氣又加重了幾分,才知道野人山裂谷中神秘的濃霧,根源正是來自於深埋地底的“憂曇鉢花”。
司馬灰之所以識得“憂曇婆羅”,還是他跟文武先生學藝時,看過晉代張華所著的奇書《博物志》,那裡面遍述奇境異物,包羅萬象,記載着許多古怪的草木魚蟲,可惜這部古籍沒有完整的流傳下來,後世所存不過十之一二,其中就有一段涉及“憂曇婆羅”的相關記載。不過晉武帝那時候,中土還不用“憂曇婆羅”之名,按照古稱該是“視肉”,又喚作“冥根”。
但不管是寺廟裡的老僧,還是在《博物志》裡記載這些奇異植物的張華,可能他們也都不知道是從哪聽來一耳朵,未必親眼見過實物,所以描述得並不詳細,若不是司馬灰等人到得野人山裂谷絕深之處,也無從得知地底的茫茫迷霧,竟會是“憂曇鉢花”所生。
眼下可以確認的情況,是這株巨大的“憂曇鉢花”至少有兩個弱點,第一它可以被特殊的化學落葉劑摧毀;其次是懼水,熱帶風團浮屠帶來的暴雨,使裂谷上層的“憂曇鉢花”消失貽盡,所以司馬灰等人進入沼澤尋找蚊式特種運輸機的時候,沒有遭遇意外。沼澤坍塌之後,泥水涌入地底,使黃金蜘蛛城附近的濃霧也被驅散。但此刻化學落葉劑效力已到極限,隱藏在裂谷底部的“憂曇鉢花”又逐漸復甦,遮蔽了從高處散落下來的雨霧,若非沼澤中的泥水和溼氣沉積到此,這些地底植物的生長速度還會更快。留給探險隊四個倖存者逃生的空間和時間,都已所剩無幾。
另外一支英國探險隊,落入裂谷後利用強光探照燈照明,結果從地底引出了一個巨大的生命體,並遭受攻擊,還有那些出現在叢林中的“十軲轆美國造”運輸車隊,這些匪夷所思的恐怖事件,彷彿都與野人山裂谷中的迷霧有關。
雖然衆人知道了霧氣的根源是那株古老的“憂曇鉢花”,但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通過接觸,他們很快發現那些霧狀植物,除了氣味有些怪異,卻並不會對人體構成直接威脅,所以相信霧中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存在,等霧氣將這裡徹底覆蓋之際,就是它出現的時候。
衆人商量了幾句,都覺得沒有可行之策,心中愈發絕望,這時要想從野人山裂谷裡逃出生天,除非再找來一枚裝有化學落葉劑的“地震炸彈”。
司馬灰說現在必須要沉着冷靜,在這黑茫茫的往外亂走只會自投死路,絕不能輕舉妄動。你們琢磨琢磨,這地底生長的“憂曇鉢花”極其懼水,一旦接觸雨水就會消失無蹤,而浮屠帶來的狂風暴雨,使山裡洪水大漲,溝滿壕平。既然水路纔是進入裂谷最爲安全的途徑,但爲什麼英國人要冒死駕機從空中進來,莫非以他們的裝備和經驗找不到地下水脈嗎?
玉飛燕想了想說:“這座裂谷是旱山深裂地形,外部的水脈不通谷底,另外英國人肯定知道野人山叢林裡的各條水系,都寄生着大量柬埔寨食人水蛭,這種致命的威脅殊難防範,因此纔會被迫挺而走險。”
司馬灰點頭說:“也該着是他們那夥人倒黴,好在咱們僥倖躲過了這一劫,而且體內血氣不足,再走水路也不會引來柬埔寨食人水蛭,所以現在應該明確行動目標,儘可能去尋找有地下水的區域,不管是暗河還是伏流,只要找到了水源,才能避開濃霧。”
羅大舌頭贊同道:“看來還是你小子詭計多端,我是沒長那彎彎腸子,吃不了鐮刀頭子。”
玉飛燕也覺得此計可行,就算在水裡碰上柬埔寨食人水蛭,畢竟此前有了應對的經驗,總強似被迷霧裡出沒的可怕生物吞噬了。不過說着容易,做起來卻難,眼看四周霧氣漸生,到哪裡才能找到伏流?
司馬灰抓緊時間說明計劃:“如果在指北針失去作用的情況下,冒然進入霧中,那就再也別想走出去了。我看這片地下叢林,以及佔婆古國的宮殿寺廟,本來都是存在於山體表面,千百年前受地下水脈陷落的影響,才沉入了野人山巨型裂谷的最底部。咱們腳下很可能就有伏流或水洞,正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說話的同時,提着探照燈環視左右,見腳下淤積的泥水都在緩緩向着一個方向流動,看來最低處肯定有向下滲水的區域。
衆人尋着蹤跡望去,光圈着落的地方,正是那片遺世獨立的斷壁殘垣,在樹藤殘骸的籠罩下,隱約可見高聳的石像和古塔,形態古樸離奇,這些由磚石和植物構成的廢墟,猶如是一座沒有盡頭的迷宮,沉默地將無數秘密深鎖在黑暗之中,司馬灰手中那具探照燈微弱的照明距離與之相比,簡直渺小得近乎悲壯。
眼看外圍的迷霧越來越濃,司馬灰等人別無出路,見有積水有緩慢流動的跡象,只好決定孤注一擲,冒險進去尋找地下伏流的入口。衆人正要動身,羅大舌頭手裡的探照燈忽然熄滅了,他使勁用手敲擊燈頭,微弱的光圈終於又半死不活的亮了起來,看來電池已經快要耗盡了。
司馬灰這才意識到,比起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他們逃生的最大障礙,竟是裝備的過度消耗和損失,從英國探險隊那架運輸機裡找到的彈藥、食品、電池,大部分都在沼澤塌陷時遺失了。如今四人身邊,僅剩下半包防水火柴和兩支化學信號棒,探照燈和聚光手電筒都已經徹底沒有可供替換的能源了,雖然還有一盞應急的宿營燈,但在如此陰暗潮溼的地下空間裡,除了以“滷鎢”作爲發光源的手提探照燈和信號燭之外,其餘的電氣光源幾乎毫無作用。
司馬灰深知如果沒有充足的光源照明,想摸着黑從這地底深淵裡逃出去談何容易,但事到如今,根本計較不得許多,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四人又重新分配了僅存的武器,所幸槍不離手,散落丟失的情況相對有限,羅大舌頭的大口徑四管獵象槍仍在,阿脆有支託卡列夫TT30手槍可以防身,她始終背在身上的急救箱也沒有失落,而玉飛燕先前曾將自己備用的勃郎寧HP-35給了司馬灰,她後來又在英國探險隊的機艙裡找了另外一支蘇制手槍,此刻見司馬灰手中只有一柄獵刀,就再次將手槍和彈藥遞給他,並囑咐道:“只有兩個後備彈匣,省着用。”
司馬灰接在手中一看,並不陌生,那是支蘇聯製造的斯捷奇金式衝鋒手槍,槍身整體採用全鋼結構,沒有安裝木製肩託,作爲手槍來講它比較笨重,但同時也擁有雙動板機、裝填二十發9X18mm彈藥的雙排雙進大容量彈匣,另外蘇聯武器的最顯著優點就是能適應各種惡劣環境,不論是酷寒還是溼熱泥濘,都可以隨時擊發,絕對好過繼續使用自己手中的冷兵器,於是對玉飛燕點了點頭表示謝意。
司馬灰又從道奇卡車上,找出幾枚投擲式的白磷手榴彈,分發給其餘三人帶在身邊,這東西燃燒時能產生大量濃煙,但在緊要關頭也能利用彈體內的燃料劑提供短時照明。爲了節省電池的消耗,衆人僅使用一具探照燈取亮,顧不得腳下泥濘,撥開前邊攔路的枯藤,向着殘牆斷壁的廢墟深處走去。在探照燈不住晃動的光束下,浮現出一尊尊高大的巨人石俑,雖然倒塌損毀得非常嚴重,卻仍是規模浩壯,超乎想象,彷彿是無數拱衛着古老帝國秘密的武士。它們的面部表情十分逼真,可千篇一律,沒有任何分別,全是神態肅穆,顯得冷漠而又茫然,使人感覺到似乎有種詭秘的力量隱藏在暗處,正在通過石像之眼冷冷地注視着一切。
現代科學雖然日益昌明,可是在人類的內心深處,卻始終擺脫不了對黑暗的恐惶與畏懼,也許是因爲只有深邃的黑暗,纔是這個宇宙中永恆的存在,又或許是黑暗中實在有太多人類無法認知的東西。就如同眼前這片掩埋在叢林殘骸中的石殿廢墟,誰都無法提前預知,在那死亡一般的寂靜背後,究竟有些什麼。
司馬灰等人看了四周的情形,都因未知而覺得有些毛骨聳立,難免想問:“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羅大舌頭充明白說:“我看這是個古時候的中央機關,大概就是最高領導人早晨宣佈‘諸位愛卿,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朝散’的那種地方,他們管那叫什麼來着?”
司馬灰看附近的石俑一個個都是神頭鬼臉,就對羅大舌頭說:“你的意思金鑾殿?我卻覺得這裡像是一座寺廟。”
玉飛燕說雖然“黃金蜘蛛城”的記載在歷史中近乎空白,但佔婆王朝的後裔至今還有,當年的宮殿都城遺址是在現今老撾與北越交界處,離此甚遠。另外緬甸的神佛宗教多起源於古印度,石牆上到處都有“吠陀”色彩濃重的雕刻,所以能應該是座古寺或神廟。咱們進入野人山大裂谷之前,看到許多被破壞損毀的佔婆遺蹟,面目早已模糊難辨,可這座隨着“黃金蜘蛛城”沉入地底的古寺,反倒保存得比較完整。
司馬灰聽了玉飛燕的話,心想:“整個野人山裂谷的底部,都被一株巨大的憂曇鉢花所包裹,形勢之奇異,實難教人以常理想象,真不愧是‘古寺花木深’,但願它也能有‘曲徑通幽處’,如果不能儘快找到地下伏流,就得困死在地底作了活俑。”他心裡雖是焦急,但地形崎嶇,而且衆人體力也已透支,唯有勉強支撐,所以行動極是緩慢。
這時就見前邊有座牆基塌了半壁的石塔,斜倚着砸在一片粗如樑棟的枯樹藤上。由於塔身斜臥,從它側面繞行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古塔整體的形狀,連同那一面面精湛的鏤刻浮雕也盡收眼前。
那些遍佈塔身的浮雕,與古城牆壁上的十分近似,同樣有蟒蛇盤伏纏繞,司馬灰起先也沒怎麼在意,但此刻臨到近前,覺得有些古怪,不過也說不清哪裡不太對勁,就無意識地多看了幾眼。
阿脆也從中看出一些端睨,她對司馬灰等人說:“這些蟒蛇很古怪,好像與平常的不太一樣。”
司馬灰隨口應道:“是有些不太一樣,這麼粗……是蟒還是蛇?”四周黑咕嚨咚,盤在塔上的石蟒體型又長又粗,見尾見不到頭,一時難以窺其全貌,於是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再次提燈照射。
其餘三人緊跟在後看了一陣,心中都覺得有些異常,玉飛燕奇道:“古塔與蟒蛇是佔婆王朝宗教體系中的恐怖圖騰,有死亡和毀滅之意,我以前經手過幾件古物,其中就有這種標記,算不得十分罕見。但我怎麼也覺得這地底的蟒蛇雕刻得有些奇怪,蛇身上……似乎多了些什麼。”
羅大舌頭奇道:“蛇身上多了些什麼?那豈不就是‘畫蛇添足’了。”他又問司馬灰:“你說咱用這個詞恰不恰當?”
司馬灰延着倒塌的石塔查看,聽羅大舌頭一問,心中不覺一動,以口問心道:“畫蛇添足?蛇生足……那就是四腳蛇了。野人山裂谷底部生存着許多蜥蜴,大概在古代就將這種四腳蛇視爲真蛇,咱們很難用現代的人觀念去揣測古人的真實意圖……”說着話,他已走到石塔的盡頭了,發現這座石塔形制奇特,周身渾圓,腹寬頂窄,內牆都被封死了,是座“死塔”,檐角雕有荊棘枝葉的古樸紋飾,盤在塔身上的蟒蛇也與古塔融爲一體,怪軀在塔龕內外蜿蜒出沒,半隱半現,似乎那古塔就是蟒蛇,蟒蛇就是古塔,難以拆分,最奇怪的是蟒蛇身兩側都雕有螺旋狀的圓形短鰭,分成數對,絕不是俗稱“四腳蛇”的草綠龍蜥。
羅大舌頭還納着悶:“這可不止四條腿啊,我看六條八條也打不住,大概不是蟒蛇,而是條大蜈蚣……”
阿脆說:“蜈蚣可不是這樣的,這些側鰭也不像腳,水裡的生物纔會有鰭,也許是依洛瓦底江中出沒的八腳鮎魚。”